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特約記者 沈天浩

1986年7月18日，下午5點30分，兩架直升機降落在米蘭市中心的競技場內。這座由拿破侖興建的歷史建筑，見證了意大利“當代拿破侖”的魄力和野心。貝盧斯科尼從直升機中走出，一同現身的還有AC米蘭全隊球員，看臺上坐著大約10000名球迷，現場響起澎湃激昂的旋律：瓦格納《女武神的騎行》。貝盧斯科尼掌舵紅黑軍團的第一個完整賽季，以這樣的方式開啟，而在接下來的31年間，AC米蘭將會贏得一切。

在貝盧斯科尼的強烈光芒映襯下，他的前任朱塞佩·法里納成了那個“平庸的反派”。2025年4月22日，91歲的法里納去世，他曾經是意大利足壇最活躍的管理者之一，卻在晚年選擇蟄居，在維羅納郊區的一座宗教療養院，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幾年。

一通電話，兩個信封

1933年7月25日，法里納出生在維琴察省的小鎮甘貝拉拉，他的全名是朱塞佩·安東尼奧。這名字太長，所以人們先是叫他“朱薩諾”，又簡化成“朱西”（Giussy），這是個很有親和力的名字，符合法里納的個性。法里納農民出身，畢業于法學專業，年輕時留著八字胡，喜歡打獵，綽號是“高喬人”。

1968年，維羅納球迷法里納成為主隊宿敵維琴察的主席。十年后，球隊已經成了“皇家維琴察”，并在剛剛過去的1977-78賽季拿到聯賽第二，22歲的保羅·羅西以24球成為最佳射手，法里納面臨一個選擇。保羅·羅西的所有權為尤文和維琴察共有，法里納還想再用一年，而斑馬軍團希望馬上將羅西收回，雙方無法達成一致，只能通過“拆信封”解決問題。

此前的1976年夏天，保羅·羅西在尤文圖斯得不到空間，還在意乙征戰的維琴察，只花了9500萬里拉，就得到了這位天才前鋒的一半所有權。在維琴察先后拿到意乙和意甲金靴之后，保羅·羅西當下應該值多少錢？法里納心里沒底。他來到更衣室，向球員們分發紙筆，讓他們寫下心目中羅西一半所有權的價值，最終得到的平均數是10億。主帥法布里是羅西的恩師，他當然渴望愛徒留下，于是向法里納提出了建議：“主席，寫14億吧。”

拆信封的前夜，剛剛吃完晚飯的法里納接到了一通匿名電話：“朱西，相信我，尤文圖斯只會出25億。只要你出26億，保羅就是你的。”

法里納選擇了相信。第二天早上，他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報價：26億1251萬里拉。似乎這樣一個有零有整的數額，能夠讓他感到更加安心。紙條裝進信封，用紅蠟封住，法里納很興奮，直到他拆開尤文圖斯的信封：里面寫著的數字是8.75億。

寫下這串數字的人，正是博尼佩爾蒂。他的克制得到了老板阿涅利的稱贊，后者曾經叮囑博尼佩爾蒂在報價時只考慮球員的“技術價值”，而不要考慮市場競爭。另一個原因是：意大利在1970年代經歷“鉛色歲月”，社會矛盾尖銳，勞資沖突頻發，菲亞特集團在全社會的裁員潮中解雇了大批工人，因此尤文從道德上不該、也不敢為一名球員花費巨資。

“蒙娜麗莎”的代價

就這樣，“省級球隊”維琴察在拆信封環節擊敗了巨無霸尤文，但代價是極其高昂的。“半個羅西”值26億里拉，相當于他的身價被估值為52億，創下了足球市場的新紀錄。這一交易引發了大量的后續反應：公眾一片嘩然，人們看到了“拆信封”系統的戲劇性，并質疑其中可做手腳的地方太多，足協主席卡拉羅甚至引咎辭職。事實上，法里納對“拆信封”的貓膩一點都不陌生，他曾經在1971年以區區175里拉的價格擊敗羅韋雷托，簽下了生涯暮年的前國腳通布魯斯。在當時，那只是三份半《米蘭體育報》的價錢。也正是從那次交易開始，意大利足協規定：拆信封的最低報價是10萬里拉。

羅西留在了維琴察，打電話的匿名者則消失不見，有人說他是法里納的朋友，也有人說是尤文的臥底。法里納本人如此評論：“我很慚愧，但別無選擇：維琴察已經靠殘羹剩飯對付了二十年。體育就像藝術，而保羅就是足球世界的蒙娜麗莎。”

那神秘的微笑，未能給法里納帶來好運。接下來的賽季，維琴察在聯盟杯被布拉格杜克拉淘汰，“蒙娜麗莎”也被捷克后衛鏟傷。球隊戰績幾經起伏，最終竟然落到聯賽第15名，去季亞軍直接跌回意乙。保羅·羅西和主帥法布里的維琴察生涯，至此畫上句號，法里納則在一年后卸任。回顧往事，他如此感嘆：“得到羅西的那一刻真的很美好，如夢一般。可最后我們降級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小惡魔與婚禮進行曲

又過了一年多，法里納在米蘭的薩伏伊親王酒店吃飯，AC米蘭俱樂部當年就是在這里誕生的。有趣的是，紅黑軍團當時的老板費利切·科隆博恰好進來，邊走邊抱怨：“如果有人出價15億里拉，我立馬出手。”在米蘭歷史上，科隆博是個爭議人物：球隊在他的治下拿到了第10座聯賽冠軍，在胸前繡上了一顆金星，但科隆博本人又和部分球員卷入“托托內羅”案，導致米蘭降級。

法里納馬上采取了行動。不過除了那15億里拉，他還拿出了大量的保證金。那是1982年1月，彼時紅黑軍團在聯賽中步履蹣跚，前任主席莫拉佐尼在離任前已經做出換帥決定。最終，米蘭在法里納接手后不到半年，就再次跌進了意乙。

眼見收入銳減，生意人法里納當然需要套現。隊內價值最高的球員科洛瓦蒂被送到了國米，三年前的“摘星”功臣馬爾德拉、布里亞尼和諾韋利諾也分別離隊。除此以外，聰明的“朱西”還開辟了全新的創收方式：他將米蘭內洛的宴會廳出租給一家餐飲公司，用來舉辦會議、酒宴和婚禮！

球員們在一邊訓練，新人們在另一邊舉辦儀式，教練憤怒的喊話混雜著打開瓶塞、碰杯慶祝、歡呼祝福和《婚禮進行曲》的聲音。并不是只有鐵桿米蘭球迷才會在米蘭內洛舉辦婚禮，很多普通市民也相中了那里，場面相當荒謬。法里納很快后悔，試圖解除合作，可生意相當火爆，對方根本不想解約，以至于米蘭在主場比賽前，也要來到市中心的一家酒店集合。萬幸的是，在此種情況下，米蘭還是馬上升回了意甲。

本地的AC米蘭球迷將1980年代初期，稱作“小惡魔歲月”（anni del diavoletto）。一方面，“小惡魔”的形象出現在球衣胸前，起到替代隊徽的作用；另一方面，有著輝煌歷史的紅黑“魔鬼”，在那幾年里確實是變小了。巴雷西留在隊內，塔索蒂和埃瓦尼等人也嶄露頭角，年輕的阿爾多·塞雷納和有些猙獰的蘇格蘭“鯊魚”喬丹，則負責攻城拔寨。

倉皇中完成交棒

接下來，法里納請回功勛利德霍爾姆，米蘭的成績逐步提升，在1984-85賽季來到第五名，16歲的保羅·馬爾蒂尼也在當季迎來首秀。甚至，此時的法里納依然在惦記著另一個保羅：他在1985年夏天將保羅·羅西帶到了AC米蘭，此時的羅西29歲，接過了曾屬于里維拉的10號球衣，卻已經不可避免地走向生涯暮年，并即將在一年后離隊。

法里納甚至比羅西離開得更早。1985年10月，意大利足協對AC米蘭總部進行突擊檢查，發現了大量債務；不久后，金融警察在調查中發現，法里納已經拖欠了幾個月的球員個稅沒有繳納。年底，AC米蘭在聯盟杯中被比利時球隊瓦勒海姆淘汰，法里納在球迷們的罵聲中辭去主席職務，出售已經成為必然。

貝盧斯科尼并非唯一的意向買家。彼時，里維拉的身份已經是米蘭副主席，而他從來都沒有信任過貝盧斯科尼。有說法表示，里維拉希望石油企業家迪諾·阿爾馬尼接盤，后者是他的老友，也曾在紅黑俱樂部擔任過副主席；另一種說法是，貝盧斯科尼起初的計劃就是和阿爾馬尼組成財團，但在發現對方想將巴雷西和馬爾蒂尼分別賣給桑普和尤文后，馬上改了主意。最終，法里納踏進了貝盧斯科尼的阿爾科雷別墅，決定將紅黑俱樂部的命運交給這位傳媒巨子，而貝盧斯科尼的回應是：“我真羨慕你那一頭濃密的黑發。”

1986年2月4日，貝盧斯科尼做客意大利國家電視臺，身份除了媒體界的直接競爭對手，還有未來的AC米蘭掌門人。“收購米蘭，是一樁關乎感情的交易。雖然我為此花了數百億里拉，但漂亮女人也都很貴，不是嗎？”這很貝盧斯科尼。16天后，AC米蘭的貝盧斯科尼時代正式開啟。此時，拖欠稅款、并面臨做賬指控的法里納，已經逃到了南非。

貝盧斯科尼的入場，以250億里拉的增資開始。接下來的幾年，他將投資從百億級追加到千億級，并收獲了更大的回報。交易徹底完成后，法里納再未見過貝盧斯科尼。

流浪老板的“如果”

2017年，當貝盧斯科尼也成為米蘭歷史的過去時，法里納接受了《米蘭體育報》采訪。他表示當初桑普主席曼托瓦尼曾經遞來一張空白支票，為的就是帶走巴雷西，但自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如果我賣掉巴雷西、馬爾蒂尼、塔索蒂或科斯塔庫塔，我還能有錢繼續經營俱樂部，但如果是這樣，我就背叛了自己的熱情。我也不會把俱樂部交給中國財團，我不是種族主義者，對中國人沒有意見，但我不認識他們，也不認為他們能夠代表球隊的身份。”

晚年的法里納開起自己的玩笑：“我不是傻子，但在足球圈里確實吃過不少虧……要是我現在還有點錢，我可不會再去搞什么信封競價，寧愿花錢買座漂亮的教堂，為我自己的葬禮用。你們知道我想在墓志銘上寫什么嗎？‘此地長眠著一個傻瓜。’”最后一次回到80年代，法里納還在米蘭主席任上時，南看臺真的打出過白底黑字的橫幅，罵他是個蠢蛋，下面就是那幅在當年極具標志性的“我們像驕陽一樣美麗”。

法里納執掌過多達12家俱樂部（其中半數為維琴察的衛星隊），是意大利足壇少見的“流浪老板”。他信奉直覺的力量，狡黠中混雜著單純，對投機既喜歡又厭惡，他的即興主義與那個缺乏管束的年代彼此契合。法里納愛折騰，也體現在他的私人生活中：他有過4任妻子，第一位是伯爵夫人，第二位是寡婦，第三位是個比他小30歲的澳大利亞人，第四位是他在維羅納的朱麗葉之墓前偶遇的。“我一直是個浪漫主義者，在足球和愛情里都是。”

在維琴察，法里納取得了足以載入史冊的成功（和失敗）；在米蘭，他的4年任期注定只能以“黎明前的黑暗”被銘記。人們如此評價他：“法里納犯過很多錯誤，但他至少沒有賣掉巴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