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巴西足協主席埃德納爾多·羅德里格斯剛剛官復原職，立即宣布解除迪尼斯的巴西國家隊臨時主帥職務。這個決定在巴西媒體上引發的批評聲音很多，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迪尼斯的人氣。他剛剛率領弗魯米嫩塞贏得隊史第一座解放者杯，同時，他的足球風格深受巴西人喜愛。

然而，巴西隊在2026世界杯南美區預選賽上2勝1平3負的戰績，非常缺乏說服力。或許這個決定從頭至尾都是正確的，迪尼斯既然呼聲那么高，讓他試試肯定是對的，如果他帶隊出色而且安切洛蒂來不了，扶正是順理成章的。6場預選賽已經算是一次大考，成績不及格，現在巴西隊需要尋找正式主帥，臨時主帥先撤掉也是合理決定。

迪尼斯為什么不行？其實他在2023年帶隊贏得解放者杯之前，教練生涯一直是好評很多但從未贏得重要榮譽。僅僅憑借風格就獲得巴西隊帥位，這樣未免太例外了。

迪尼斯在2023年暴露了兩大問題。第一是技戰術準備能力不夠應對強敵，在和斯卡洛尼（阿根廷隊）、貝爾薩（烏拉圭隊）的過招中，巴西隊踢得不差，但總是被對手擊中命門，這和迪尼斯缺乏大賽經驗有關。還有世俱杯對曼城，弗魯米嫩塞準備了幾乎2個月，但一開場就被打暈。

第二是對大場面心理掌控能力不足，巴西球員非常需要教練扮演一個出色的心理鼓動師和按摩師，迪尼斯執教弗魯米嫩塞出戰解放者杯時，球隊到了球場他剛下大巴就已經在落淚，這不是名帥的表現。

距離2026世界杯只有2年多時間了，巴西隊仍在為主教練人選折騰，這是否也是太亂搞了？

其實了解巴西足球歷史的人都知道，這也不是壞事。巴西足球歷史上從未有過一個教練帶隊完成一個世界杯周期，并且拿到世界冠軍。做計劃不是巴西人的專長，如果認為自己可以憑借一個更好的計劃戰勝歐洲隊贏得世界冠軍，其實比較自欺欺人，可能會忽略其它很多重要的因素。

巴西隊5次贏得世界冠軍的主帥歷程如下：

費奧拉（中）率領巴西隊奪得1958世界杯冠軍。

1958年首冠主教練費奧拉是當年2月才被任命為主帥的。當時巴西體聯主管阿維蘭熱決定打破半個世紀的傳統，第一次聘請一個來自圣保羅州聯賽的主帥執教巴西隊。費奧拉上任后作出的一個重要決定，就是頂住巨大壓力把有傷在身的貝利召入隊中。費奧拉是巴西足球“洋務派”，他剛在圣保羅近距離學習了匈牙利教練古特曼帶來的各種新理念，從技戰術到訓練方式。仔細看1958年巴西隊的踢法，其實已經很現代，各種前場逼搶斷球就地組織進攻，左邊鋒扎加洛扮演了攻守平衡器角色。

當時的巴西國家隊主教練并不是專職。費奧拉之后又在圣保羅、博卡青年執教過，但是巴西隊帥位一直是他的。這位意大利移民后代特別貪吃，因為肥胖引發了各種疾病，1961年他不得不因為治療中斷執教巴西隊。另一位來自圣保羅州俱樂部的教練艾莫雷·莫雷拉帶隊參加1962世界杯，在貝利受傷缺席大多數比賽的情況下，憑借加林查的出色表現蟬聯冠軍。

費奧拉在1963年恢復成為巴西隊主帥，他帶隊參加1964年東京奧運會和1966年世界杯成績都是糟糕透頂，在1966年世界杯后離職。作為巴西歷史第一冠主帥，費奧拉留下第一個完整的“巴西教練形象”，和球員關系非常融洽，善于打造家庭式的熱烈氣氛，善于鼓動球員。同時他也開啟了國家隊主帥被媒體暴擊的傳統，巴西輿論對他各種批評、刁難，還用漫畫諷刺，尤其因為他身體不好需要吃很多藥，多次在比賽進行中打瞌睡。

扎加洛和貝利

扎加洛的1970巴西隊被后世很多評選認為是歷史最佳球隊，這支球隊云集了貝利、里維利諾、托斯唐、熱爾松、雅伊爾津霍等球星。實際上扎加洛也是1970年2月才成為主帥的。

關于1970巴西，至今仍然存在不少爭論，不少人認為是若昂·薩爾達尼亞為這支球隊打下了基礎。薩爾達尼亞是一個身份復雜的跨界天才，他曾在1950年代執教擁有加林查、迪迪和尼爾頓·桑托斯的博塔弗戈大獲成功，但擁有法學和新聞學學位的他更出名的是擔任評論員。此外，他是一個狂熱的共產黨員，聲稱自己參加過兩萬五千里長征，而且得到過毛主席接見。

1966年后，巴西人一直在痛罵國家隊。巴西體聯主管阿維蘭熱在1969年任命薩爾達尼亞擔任主帥時曾說，現在請了一個記者當教練，希望他的同行們能對國家隊包容一點。結果，薩爾達尼亞根本不需要媒體關照，他打造的擁有貝利、托斯唐、熱爾松、雅伊爾津尼奧等球星的巴西隊大放異彩，國家隊重新贏回球迷的心。

但是在1970年初，已經傳了很久的薩爾達尼亞被解職傳聞成為事實，直到所有當事人去世，解職的謎底仍然未能解開。有說是他的共產黨員身份招致美國扶持的軍事獨裁者不滿；有說因為薩爾達尼亞拒絕獨裁總統梅迪奇要他召入達里奧·馬拉維利亞的建議激怒當權者；也有說因為情報部門獲悉，蘇聯會在巴西奪冠后暗殺馬拉維利亞嫁禍軍政權。

若昂·薩爾達尼亞

之后阿維蘭熱去找前國腳薩尼擔任主帥，薩尼是薩爾達尼亞好友，他拒絕了邀請，阿維蘭熱這才找到扎加洛。扎加洛沿用了薩爾達尼亞的體系，但是做了一些調整。這是后世爭論的重點，扎加洛的調整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1970巴西？

支持扎加洛的人認為，他的調整是非常關鍵的。首先是扎加洛在主力陣容里加入了里維利諾，并且構建了能夠讓他和其他球星一起出場的體系；其次是扎加洛放棄了薩爾達尼亞在對方半場壓制對手的踢法，巴西隊更多退回自己半場，不懼怕把皮球交給對方，然后用速度和技巧尋找反擊機會，1970世界杯巴西隊19個進球里，9個來自反擊。

參加過1970世界杯的很多人回憶，扎加洛講戰術和演練戰術的時間其實很少，為了1970奪冠，巴西隊在大賽前更多時間是在苦練體能。扎加洛不是一個威嚴的教練，他也是球員的朋友，他非常尊重球星，他不限制任何人的創造力和自由度。他的處理辦法是，通過定義對球場空間的分工占據和組合協防讓球隊保持平衡。例如他設計了和意大利左后衛助攻很像的經典不對稱體系，確保右邊衛卡洛斯·阿爾貝托可以頻繁插上，并且在1970年決賽上實現了一粒載入史冊的偉大進球。此外，他讓1對1防守能力超強的中場球員皮亞扎踢中衛，讓更年輕有活力的克洛多瓦爾多擔任后腰，球隊的架構更輕盈靈活。

薩爾達尼亞一直批評巴西足球戰術盲目歐化，但和扎加洛相比，薩爾達尼亞其實要更歐化教條一些。薩爾達尼亞也是師從匈牙利人，他在1930年代末為執教博塔弗戈的屈施納擔任翻譯，接受了最早的技戰術熏陶。薩爾達尼亞對位置職責的要求更固定，球隊更偏愛壓出，也因此和貝利產生矛盾。一些批評者認為，他如果帶隊參加1970世界杯，巴西隊可能也要被歐洲隊的反擊戰術暗算。但這些只是假設，薩爾達尼亞從未獲得自己的機會，目睹了1969年巴西隊巨變的很多人，還是把他視作1970巴西隊的最重要奠基人。

扎加洛和球員們打成一片。

扎加洛不是一個理論大師，但他在1970年對巴西足球留下了一些原則，1994年帶隊奪冠的佩雷拉和2002年帶隊奪冠的斯科拉里都深受他的影響。

第一個原則是，巴西隊在歐洲對手面前一定要有自己的秘密，不管是戰術還是人員，例如1970年巴西退回半場的踢法就讓很多對手感到不適應，佩雷拉在1994年帶上羅納爾多，斯科拉里在2002年帶上卡卡，盡管兩人都沒發揮作用，但多少有那么一點帶上對手不熟悉的秘密武器的意思，也是一定程度上仿效1958年的貝利。

第二個原則是，巴西隊奪冠需要依靠球員的個人才華。這是巴西足球和歐洲足球最大的不同，歐洲足球奪冠可以不依賴個人天才，但巴西一定需要。巴西隊的技戰術組織是確保球隊的穩固，不丟球，在中前場給球星足夠的自由發揮空間，靠他們的個人能力和創造力去打破歐洲球隊構建完善的技戰術體系。因此，整體踢得是否漂亮精彩、是否退守，這些不是問題的關鍵。

第三則是氛圍。羅馬里奧這樣問題多多的球星也把扎加洛視作摯友，扎加洛符合羅馬里奧定義的最優秀教練的類別：“好教練的標準就是不礙事兒。”不是說扎加洛沒有戰術紀律的要求，而是在處理進攻的問題上，扎加洛更在意解放巴西球員的靈性和即興意識，而不是歐洲教練一樣的套路化設計。

和1970年的扎加洛一樣，佩雷拉和斯科拉里都不是帶隊完成了世界杯周期的教練。佩雷拉是1991年9月才成為巴西隊主帥，接替之前1年多執教巴西隊非常失敗的前球星法爾考。斯科拉里則是2001年中才成為巴西隊主帥，由于巴西球星們的傷病、俱樂部合同糾紛等問題，直到2002年世界杯之前，斯科拉里都未能真正調教過之后大獲成功的3R組合，也就是說，上次巴西奪冠，同樣有倉促組隊的經歷。

2022世界杯執教巴西隊在1/4決賽被克羅地亞淘汰的蒂特，是21世紀巴西第二個完成完整世界杯周期的教練，上一位是2002-2006年的佩雷拉，也是止步8強。

巴西隊另外兩次由同一個主帥完成世界杯周期都是在扎加洛手下，分別是1970-1974和1994-1998。1974年扎加洛的巴西在半決賽輸給荷蘭，季軍戰輸給波蘭；1998年則是那場著名的巴法決賽0比3失利。扎加洛在兩次失敗后的巨大批評聲中離職。

扎加洛在兩次失敗經歷中都曾經試圖復刻1970，但為什么兩次完整周期執教還不如1970臨時上任？薩爾達尼亞的支持者一定會以此佐證1970真正的幕后功臣是誰。但如果以扎加洛自己的理念來討論，同樣是成立的，1974和1998兩屆巴西都是衛冕冠軍身份參賽，樹大招風，技戰術層面已經被對手研究透徹，實在沒有秘密可言，1998年還遇到羅納爾多決賽前犯急病這樣的意外。

那么，5屆世界冠軍，沒有一次是主帥帶隊度過完整周期，兩次是主帥接手球隊距離開賽只有一年左右，兩次是短短數月，這又說明什么呢？

說明巴西足球的實力仍然是超強的。全世界沒有第二個五冠國家，即使是21世紀贏過冠軍的歐洲國家意西德法，也沒有任何一國擁有巴西一樣通過小組賽進入8強的穩定性和輕松感。

巴西足球需要的不是一個提前4年知道如何踢決賽的規劃，而是一個在世界杯從8進4開始面對歐洲強隊能夠在戰術細節上壓制對手，同時激發出巴西球員最佳潛能，打出個人特點的主教練。蒂特在2018和2022兩屆世界杯技戰術調整不小，準備工作也很充分，但他在巴西進入8強以后就準時成為一個糟糕的教練。

這個角度說，巴西足協看中安切洛蒂確實有道理，安帥甚至具有唯一性：他親手栽培了卡卡、維尼修斯、羅德里戈等人，帶過迪達、卡福、羅克·儒尼奧爾、里瓦爾多、羅納爾多、羅納爾迪尼奧等五星巴西成員，他非常擅長激發巴西球員的特點，又是歐冠淘汰賽專家。

現在錯過安帥，并不一定就是一場悲劇。2026年還早，為什么就不能相信巴西隊臨時還有機會呢？為什么就不能相信安切洛蒂臨時執教的效果，不一定比連續兩年帶隊的效果更差？巴西足球可能先天就是反對計劃而生，缺乏計劃的巴西隊讓歐洲對手更難研究透測。近年在巴西足壇，無論若熱·熱蘇斯、庫卡、阿貝爾·費雷拉、多里瓦爾·儒尼奧爾，都曾有過中途上任數月即大獲成功的案例，縫縫補補的巴西足球，自有其神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