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中超即將恢復主客場，這對于球迷來說是一個喜訊。對于中國足球發展來說同樣如此，如果不能舉行有正常規律和節奏的聯賽，賽會制將導致足球整體水平的下降，也會讓職業足球與其存在必需的社會環境嚴重失聯。

根據國內媒體報道，并不是所有俱樂部都同意恢復主客場。表示反對的俱樂部提出的理由是：第一，球隊所在城市辦賽審批難度很大，或者俱樂部主場目前不具備承辦條件；第二，俱樂部運營困難，難以承受客場比賽的差旅費。

后一點非常有探討價值，背后的原因絕不僅僅是中超地產金元泡沫破裂，而是中超之前的燒錢玩法掩蓋了一個地域遼闊的大國舉辦全國性聯賽的后勤難度。一年前我就提出過這樣的觀點：泡沫破裂以后，中國足球需要靜下心來思考一下，怎樣的賽事組織辦法才是最有利于足球運動的普及和可持續發展。

世界上很多地區的足球聯賽并不是從上到下的倡導而誕生的，而是相鄰的球隊彼此約戰，比賽越打越多，于是決定成立聯盟進行統一協調。英格蘭足球留下了最多的古老痕跡，除了大倫敦，在伯明翰、曼徹斯特等多個區域，都可以在1小時車程之內找到幾十支球隊，即使是全國范圍內的遠距離征戰，也一樣可以通過陸路交通實現當天往返。上賽季英甲聯賽最遠征程是桑德蘭和普利茅斯之間，單程6小時。

軍事領域有個說法：“外行看武器，內行看后勤”，放在足球領域同樣有意義。巴西四大足球重鎮(圣保羅，里約，貝洛奧里藏特，阿萊格雷港)之外的球隊常有聯賽成績突出打進南美賽事的案例，但接下來的賽季面對國內國際雙線作戰，成績往往一塌糊涂，而且很容易就降級了。

一個關鍵原因在于，這些球隊財力平平，為了參加國際賽事把有限的資金用于引援，但關鍵的國際賽事客場比賽沒有能力租用包機，球員在雙線作戰的長途奔波中疲憊不堪。例如巴甲球隊庫亞巴，他們上賽季成為歷史上第一支參加巴甲聯賽的西南偏遠地區球隊，表現不俗打進了南美杯，但本賽季要去距離庫亞巴包機直飛不超過2小時的巴拉圭首都亞松森比賽，經費不夠必須乘商業航班，需要去圣保羅轉機，單程整整耗去7個小時！

結果顯而易見，庫亞巴在南美杯小組賽2勝4負排名第三出局，在巴甲聯賽瀕臨降級。

就像此前在專欄里寫過的博德閃耀，我很喜歡關注一些小球隊的生存方式。不久前我注意到了一支名叫通布斯人的巴西乙級聯賽球隊，他們今年是歷史上首次參加巴乙聯賽(巴西只有巴甲和巴乙兩個級別的全國大循環聯賽，巴丙以下都是分區比賽)，所在的城市通布斯只有8000人，距離最近的支線機場足足有4個小時車程！而巴西是一個幅員遼闊僅比中國略小的國家，這樣的球隊如何實現南征北戰？

實際上，由于通布斯人所在的米納斯吉拉斯州面積就有58萬平方公里，和法國本土差不多，即使踢州聯賽對通布斯人來說也是一次又一次的長途大巴旅行。他們最近的州對手在440公里外，最遠是1017公里，客場場均單程旅行距離742公里。克魯塞羅從州首府貝洛奧里藏特過來打客場，準備了2輛大巴，加上中途就餐時間，旅程單邊8小時。

然而，這個據稱是巴乙財力最弱的新軍卻表現非常出色，現在緊貼在升級區域身后，這更增加了我對他們的好奇。我知道他們自己主場太小不符合巴乙要求，搬到了50多公里外的城市穆里亞埃，但那里同樣交通不便，他們平時出行如何安排航班，在哪里轉機？

關于這支球隊的文字介紹很少。我找老友朱利奧詢問，他是巴西一位著名體育評論員，他也沒有去過通布斯人主場，但有一個電視臺同行剛去過。距離穆利亞埃最近的機場在2小時40分鐘車程以外的茹伊斯-迪福拉市，由于是支線機場，從這里坐飛機去別的大多數客場城市都需要轉機，耗時耗費都太多，所以通布斯人一般是去4個半小時車程的里約熱內盧坐飛機，這里有通往大多數客場城市的直航。

這和我讀到的其他球隊去通布斯人客場的行程報道一致。例如巴甲東北球隊塞阿拉與通布斯人踢巴西杯客場比賽，他們先直飛3小時到里約熱內盧并留在當地過夜，第二天4小時大巴去穆里亞埃。踢完巴西杯比賽，塞阿拉全隊又連夜4小時大 巴返回里約，隔夜從這里飛去巴拉圭首都亞松森參加南美杯比賽。

朱利奧說，這是巴西聯賽和歐洲聯賽的一大不同。對于巴西球隊來說，旅行路途長短對球隊的影響不小。如果是巴甲球隊之間的比賽，由于很多球隊屬于本州首府，往往能找到直航班次，或是財力允許的情況下選擇包機，但從巴乙開始，不少球隊不在大都市，主客場往返非常麻煩。

例如巴西南方豪門格雷米奧在2021年巴甲的總行程是65487公里，不少乘坐商業航班需要轉機的行程會租用包機。但格雷米奧不幸降級，2022年踢巴乙總行程則增加到74182公里。一方面，收入銳減俱樂部不再租用包機；另一方面，多出的一萬公里行程并不都是飛行距離，而是涉及到通布斯人這種下了飛機還要坐幾小時大巴的小球隊客場。從旅行疲勞程度來講，巴乙比巴甲是翻了個倍。

過去中文媒體時常愛用“賽制混亂”來形容巴西足球聯賽，因為巴西在很長時間里沒有西歐一樣的跨年全國主客場聯賽，州錦標賽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但無論是庫亞巴還是通布斯人的例子都說明，在一個幅員遼闊的大國進行雙循環主客場聯賽的難度，和在英格蘭、意大利和西班牙是兩回事。

如果球隊的大多數時間是在旅途中，比賽之間沒有足夠的訓練時間，足球水平就很難有保障。通布斯人目前在巴乙一鳴驚人，表現出了升班馬強大的興奮感，但這種例子在巴西足球界很常見，球員成名了都急著離開，沒多長時間球隊就會自由落體下滑，甚至快速掉到被大多數人遺忘的地方。

目前的巴甲巴乙聯賽主客場賽事是最近20年才固定下來的。如果通布斯人這樣的球隊數量增多，大多數球隊的時間都花在旅途上，很難說巴西聯賽對本國足球發展能夠提供多大貢獻。幸好，巴西足球的深厚基礎并不來自新生兒一樣的全國聯賽，而是地區足球的高度發展。

弗拉門戈是巴西足球的第一大豪門，他們號稱擁有3000萬球迷。但弗拉門戈一直沒有一個“國家德比”對手，球迷們在意的僅僅是里約的弗盧米嫩塞、博塔弗戈、達伽馬等同城死敵。有一首紀念弗拉門戈戰勝利物浦贏得1981年豐田杯的球迷歌曲這樣唱道：“在里約沒有任何別的俱樂部能夠做到，只有弗拉門戈拿到過世界冠軍。”

回頭看中超聯賽，到了中國足球職業化即將迎來30周年之際，突然有不止一支球隊連客場差旅費都感到難以承受，這其實是在一個幅員遼闊的大國不重視基礎，只管自上而下搭建職業聯賽的注定惡果。難道中超球隊財力突然就弱到連巴乙球隊都不如？

接下來的問題是，這一現狀會不會導致賽會制話題被反復擺上中超討論桌？然后足協領導也覺得沒啥不好，俱樂部賽會制了，國家隊是不是就可以長期集訓了？

我認為這會是未來幾十年中國足球的一大困境。在中國各地建設起像巴西一樣豐富的地區聯賽、只有本大區佼佼者俱樂部才能入圍全國頂級聯賽(并得到本地區熱捧和支持)之前，我們都會面臨同樣一個讓人窘迫的問題——到底該怎樣面對中國職業足球這個自上而下搭建的“空中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