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駐意大利特約記者 沈天浩

“從維羅納競技場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了一種形式新穎的公共表演。四個維羅納人，四個維琴察人，他們一起玩一個球。這樣的表演貫穿全年，時常大概兩個小時，通常在午夜前進行。觀眾很多，我大概看到了四五千人。”

以上文字，出自歌德的《意大利游記》。1786年9月，歌德帶著一本假護照南下來到意大利，在維羅納和維琴察留下足跡。歌德書中描述的運動，當然不可能是現代足球，但在某種程度上，他還是在不經意中記錄下了史上第一次“威尼托德比”。作為意大利現存最古老的球隊之一，維琴察俱樂部在一百多年后的1902年成立，并在今年3月9日迎來了120歲生日。

不只是一家俱樂部

“在我爸爸10歲的時候，我爺爺開始帶他來到球場；在我10歲的時候，我爸爸又帶我去現場看球。維琴察不僅僅是一支球隊，對于我們來說，這更是一種家庭紐帶。”

維琴察球迷馬特奧·塞雷納如此表示。他來自維琴察省北部的小城斯基奧（Schio），而講述維琴察俱樂部的故事，我們不得不從這里開始。去年夏天，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來到斯基奧。在我入住的酒店門口，赫然寫著一行大字：“意大利的曼徹斯特”。來到前臺辦理入住，我收到的房門鑰匙，連著一個綿羊形狀的巨大鑰匙扣。為什么？

1817年，弗朗切斯科·羅西在斯基奧創立了羅西羊毛工廠。自此以后，這座小城的經濟發展和日常生活，就與羊毛工業緊密地連在了一起。1953年，“羅西羊毛”（Lanerossi）出現在了維琴察俱樂部的名字中。在當時，贊助行為在足球世界里不被允許，羅西羊毛實際上是完成了對維琴察的收購。

在此后36年的時間里，維琴察足球俱樂部，都是羅西羊毛的一個業務分支，直到1989年后者將球隊出手。人們白天在羅西羊毛上班，下班后繼續支持公司下屬的足球隊，生活似乎與這家紡織巨頭綁在了一起。死忠球迷們會將維琴察徽標上的字母R紋在自己的身上，但這一字母其實也是羅西羊毛的標志。

在羅西羊毛的資金支持下，維琴察于1955年殺回意甲，并連續征戰頂級聯賽長達20年。作為意甲小城勢力的代表，球隊被譽為“高貴的省級球隊”。然而維琴察真正為足球歷史所銘記，還離不開另一個羅西。“我很羨慕我爸爸，他在現場看過保羅·羅西踢球。”馬特奧說。

擦肩而過的兩位天才

將時鐘撥回到1976年夏天。維琴察在前一年不幸降級，并發現意乙的日子并不好過。 19歲的保羅·羅西來到球隊報到，這位年輕的右邊鋒，在此前一季租借在科莫，出戰僅僅6場，沒有進球入賬，幾乎要被母隊尤文放棄。在一場普通的意大利杯比賽中，主帥法布里突發奇想，讓右邊鋒羅西改打中鋒，那場比賽最終以1比0結束，羅西打入全場唯一進球，一段傳奇就此開啟。維琴察處子季，羅西以21粒進球加冕意乙射手王，并幫助球隊升回意甲。

1977-78賽季，羅西和他的維琴察，上演了意大利足球史上最動人心魄的草根奇跡之一。聯賽第6輪，羅西在對陣亞特蘭大的比賽中梅開二度，自此一發不可收拾。那個賽季的維琴察，最終以14勝11平5負的成績排名聯賽第2。球隊最終無力撼動尤文圖斯的霸權，但如果將聯賽前5輪的適應期排除，維琴察本可贏得意甲冠軍。羅西以24球加冕意甲金靴，并贏得了1978年世界杯的入場券。

羅西從阿根廷帶著3粒進球回到維琴察報到，他本來期待著和球隊更進一步，最終事與愿違。1978-79賽季，羅西在意甲交出單季15球的出色答卷，可維琴察完全不復上季之勇，最終在聯賽末輪黯然降級。羅西選擇留在意甲：他加盟另一支紅色球隊佩魯賈，在一季閃耀后卷入賭球疑云，遭遇兩年球監。隨后他在1982年世界杯前火線復出，余下的故事無需贅述。在生命的最后幾年，羅西回到了維琴察，在這支讓他夢想起飛的球隊擔任品牌大使。

維琴察離不開天才。羅西離隊一年后，球隊以50萬里拉的價格，從卡爾多尼奧帶來了13歲的足球少年羅伯托·巴喬。這個瘦弱的卷發少年，在青年隊120場比賽里打入110球，并在1984-85賽季成為球隊的主角。那一年，17歲的巴喬代表球隊出戰29場比賽，打入12粒進球，幫助彼時在丙級廝混的紅白軍團重回意乙。

巴喬沒能在維琴察享受自己拼來的升級資格：1985年5月3日，維琴察以27億里拉的價格，將年輕的天才送給了佛羅倫薩。僅僅兩天后，巴喬在客場對陣里米尼的比賽中，遭遇交叉韌帶和半月板傷勢，自此一別球場一年多。而時任里米尼主帥薩基，在日后會與巴喬在國家隊攜手，并在1994年的玫瑰碗一起黯然神傷。巴喬的維琴察生涯，以一個如此殘酷的方式結束，在他多彩而坎坷的足球人生里，這次傷病只是一個序章。

2018年，在維琴察隊成立116年的慶祝活動中，巴喬和保羅·羅西一起來到了現場。“憂郁王子”表示，自己在2000年離開國際米蘭后，一度想在維琴察踢到掛靴，遺憾最終未能實現。當時，33歲的巴喬余威尚在，交易最終告吹，很可能與俱樂部時任管理層的意見有關。

省級球隊進軍歐洲

1997年，維琴察時任老板卡博納雷因欺詐性破產鋃鐺入獄，俱樂部被拍賣出售。最終，一份227億里拉的報價，將維琴察收入囊中，出價者是來自英國的金融石油投資公司ENIC。交易達成后，維琴察也就此成為意大利足球版圖中，第一支由外資持有的俱樂部。ENIC的兩大股東喬·劉易斯和丹尼爾·列維，正是如今托特納姆熱刺的實際控制人。

如今在AC米蘭擔任主席的保羅·斯卡羅尼，就是維琴察本地人。他與石油產業和英美金融圈關系密切，也順理成章地在1997年成為維琴察俱樂部主席。外資的進駐，正趕上維琴察俱樂部在成績和榮譽上的巔峰歲月：1996-97賽季，維琴察在“小諸葛”圭多林治下，一路殺入意大利杯決賽，兩回合加時賽3比1擊敗那不勒斯成功登頂。次回合的主場決戰，當毛里奇奧·羅西在比賽第118分鐘打入決定性的進球，有著將近100年歷史的門蒂球場開始顫抖。

這是維琴察隊史上最重要的錦標，也是年輕的圭多林執教生涯的第一個里程碑。在隨后的轉會市場上，維琴察將隊長洛佩斯送去拉齊奧，又將薩爾托和邁尼高價賣給米蘭雙雄。與此同時，球隊從紅黑那邊租借了兩名新星：安布羅西尼和科科。年輕的安布羅西尼就此開始了自己在意甲的熱血旅程，安布羅塞蒂在左邊翼譜寫變奏曲，空霸中鋒路易索為球隊攻城拔寨，并留下一句名言：“給我扔一臺洗衣機，我也能把它頂到球門里去。”可球隊真正的靈魂人物，是身高超過1.90米的另類前腰扎烏利——意大利球迷們給他的諢名是：“乙級聯賽的齊達內”。

作為意大利杯冠軍，維琴察獲得了參加1997-98賽季優勝者杯的資格。在一路跨過華沙萊吉亞、頓涅茨克礦工和羅達隊之后，維琴察在半決賽遭遇切爾西，扎烏利的進球讓球隊主場先聲奪人。次回合來到倫敦，路易索率先破門，球隊一度總比分2比0領先，小伙子們陷入狂歡——太早了。波耶特、佐拉和馬克·休斯隨后連入3球逆轉比分。“那是我足球記憶里最灰暗的一頁。本來我爸爸都和我說好了，一旦維琴察殺入決賽，他就帶我去斯德哥爾摩。”馬特奧回憶道。

3000名維琴察球迷，跟著球隊來到了斯坦福橋。當地的朋克樂隊Derozer，專門譜出一首《部落信仰》，歌頌紅白軍團這次歷史性的失敗遠征。他們明白，維琴察的傳奇結束了。“構筑記憶，是讓我活下去的原因之一，而在維琴察，我構筑了許多個美麗的記憶。”1998年5月16日，在執教維琴察最后一場比賽之后，圭多林如是說。

時尚巨擘的瘋狂歷險

1998-99賽季，維琴察在連續兩季的神奇后降入意乙，隨后再未沐浴到昔日光輝。近些年，球隊在意乙和意丙間來回打轉，并于2018年破產。來自維琴察附近的著名企業家倫佐·羅索，通過自己擁有的另一支意丙球隊巴薩諾，對球隊完成了收購。新俱樂部繼承了維琴察的歷史和榮譽，以及巴薩諾的意丙參賽資格。可羅索的維琴察，還是不是保羅·羅西的維琴察？

羅索本人顯然非常看重這一問題，重組俱樂部以后，他將球隊的名字改回了“LR維琴察”，這LR正是羅西羊毛（Lanerossi）的縮寫。野心勃勃的羅索希望將球隊帶回意甲，但球隊本賽季在乙級聯賽遭遇巨大困境：目前深陷保級泥潭。維琴察不缺少足球人才，39歲的前國腳馬喬和37歲的意甲宿將里戈尼都是本地人，可回到家鄉球隊馳援的他們畢竟年事已高，無法幫助球隊在意乙殺出重圍。

在慘淡的戰績面前，羅索與球迷們的關系開始變得微妙。羅索的主要業務是時裝品牌Diesel，出身于農民家庭的他，從大學期間擺攤賣牛仔褲起家，最終成功地建起一個時尚帝國。事業成功的羅索，相信極了自己的能力，他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棒的創意人士”，而在那些與羅索意見相左的本地球迷眼中，他只是個“擺攤賣破布條的”，這樣的攻擊，每每讓羅索怒不可遏。

為了慶祝俱樂部120周年，羅索親自為球隊設計了一款特別球衣，依然是標志性的紅白配色，但激烈的條紋設計充滿了未來主義風格。羅索為球衣取名“圖騰”（Icon），但這樣反傳統的球衣，讓絕大多數死忠球迷難以接受。羅索的反應如何？“時尚的事情我說了算，用不著聽那些球迷的。”

雙方的爭端愈演愈烈。“新球衣對我們來說就是狗屎”，球迷們如此表示，而羅索則在周日下午的比賽后，搖下他的保時捷車窗，對著極端球迷們豎起中指。原定于3月9日球隊生日當天在主場舉行的紀念活動，也被憤怒的球迷們取消。

一支目前在意乙委身積分榜末端的球隊，卻走出了兩位金球獎得主；一個由時尚巨擘執掌的俱樂部，設計出來的球衣卻被死忠球迷集體杯葛——維琴察的建筑以帕拉第奧式的對稱規整聞名，可這座城市的足球隊，卻似乎注定要在沖突、動蕩和混亂中繼續書寫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