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記者 王勤伯
穆里尼奧到底怎么了?
前兩篇我們從帶隊理念和技戰術兩個角度剖析了穆里尼奧,今天的著眼點是他的溝通環節,即西方人愛說的“communication”。
憎惡教授,也討厭土鱉
穆里尼奧在波爾圖剛剛帶隊贏得聯盟杯成名的時候,我最早在《體壇周報》上報道介紹他。2005年,他在斯坦福橋為《體壇周報》提供了一次寶貴的新年采訪。
當時我還是一個剛剛入道不久的年輕記者,玩興十足,采訪前發生了丟鞋的鬧劇(故事曾寫在《全體育》雜志的專欄里,這里不再多費筆墨詳述),采訪一開始我就牛逼哄哄地問穆里尼奧:“今天我們說什么語言?”穆里尼奧回答,“隨你便。”為了公平起見,不選其中一方的母語或居住國語言,我選擇了西班牙語。
任何一個接觸到穆里尼奧的人,都會感覺到他的與眾不同。他不僅說話很直率,且絕不僅僅是單刀直入式的話語,他能夠讓你明白他擁有寬廣的世界觀、深厚的學識,以及顯而易見的語言天賦——我說的天賦不是指穆里尼奧會說多少種外語(肯定沒有我多),而是他在語言方面的創造力,大家只需要腦補一個問題:最近20年,有哪個外國人使用英語給英國媒體制造了那么多新聞G點?
穆里尼奧在波爾圖贏得歐冠的時候,歐洲很多俱樂部都想簽下他。但他選擇了去英國是絕對正確的。英國足球圈真的太弱了。在主教練的溝通技巧方面,絕大多數人都是守著祖宗留下的陳規,努力去做禮貌又體面的文盲和野蠻人。所以當溫格帶著法式文風到來時,很快就被崇洋媚外的英國親歐媒體捧成了神。教授和土鱉,這是怎樣的區別啊!
穆里尼奧既憎惡教授,也討厭土鱉。他無所謂英式的禮貌和體面,如果有人用這個攻擊他,他會告訴你這樣的話題有多虛偽。我記得那次采訪之前正好發生了馬克·休斯抱怨穆里尼奧賽后沒跟他握手,穆里尼奧回答說,我一共要跟他握幾次手?賽后我只想趕緊和自己球員呆在一起。
同時,在英國足球那些土鱉文盲面前,穆里尼奧又帶著南歐拉丁國家強大的文化底蘊。這種底蘊是如果你深入接觸英國和南歐社會底層之后才能感覺到的。英國的底層是真正的底層,酗酒、粗口、文盲,而意大利、葡萄牙等國的底層,每個人都自以為是西塞羅轉世,動不動就是“我個人的哲學是……”一窩子的嘴呱呱,但優點是嘴皮子真的厲害。
但穆里尼奧的底蘊還不來自底層,他擁有豐富的文化、足球履歷(例如在波爾圖、巴塞羅那等隊),又酷愛學習,對心理學尤其有涉獵。所以當他需要和英國人吵架或者是在英國足壇制造爭議的時候,他非常懂得把握對方的脈絡。穆里尼奧之于英國足球,一句“I'm the Special One”,直接干掉一代人。
陰謀論與穆帥同期式微
穆里尼奧真正遇到困難是在意大利,就像上面說過,意大利這樣的拉丁國家,底層每個人都自以為是西塞羅轉世,更何況那些身經百戰的老記者。記者們在新聞發布會上以各種拐彎抹角的方式刺他,這是穆里尼奧格外受不了的,他在意大利老是夸英國足球媒體環境很好。其實就是打得過打不過的區別。
此外,意大利足球的文化氛圍和當時英國足球那種穿著紳士服裝的大老粗完全不一樣。意大利教練在雄辯這個環節不會輕易輸給別人,穆里尼奧談拉涅利引用了薩特的書名《惡心》,拉涅利立即用莫拉維亞的書名《無聊》來回應。穆里尼奧說安切洛蒂是主教練貝盧斯科尼的傀儡,安切洛蒂回答,“在主教練貝盧斯科尼帶領下,我作為球員贏得2次歐冠,作為助理教練贏得2次歐冠,我為此感到很驕傲。”
這種嘴仗真的很好玩,擁有穆里尼奧的意甲就是比沒有穆里尼奧的意甲更有趣。沒有穆里尼奧的地方,你時常會感慨為什么大家的說話都是那么謹小慎微和千篇一律。
然而穆里尼奧的弱點也被阿萊格里一語言中:“一開始他說的一些東西你還覺得蠻有意思,但之后他一再去重復,你就覺得無聊了。”
穆里尼奧和別人斗嘴,每次倒是都有新內容,但他一再重復本隊被裁判針對、有黑幕在搞他(的球隊),直接指向陰謀論, 每到一處都使用這樣的話語,確實很快就會讓人感到疲乏。
不過,在意甲談裁判,也不能怪穆里尼奧。全天下最愛談裁判、最愛懷疑有陰謀的就是意大利人。而且穆里尼奧當時執教過的球隊,無論波爾圖、切爾西還是國際米蘭都不是本國的第一豪門,所以他指控的陰謀似乎也算符合挑戰者身份。但這套做法在西班牙碰壁很慘,如果皇馬都總是被裁判集體針對,那么西班牙足球還有啥?這是穆里尼奧和更衣室產生決裂的重要原因之一。皇馬球員在骨子里是在乎氣派和面子的,每次判罰就集體沖上去圍住裁判,這種做法在穆里尼奧一再堅持以后,就引發了球員的反感。
在2010穆里尼奧成就第二個三冠王之前,民粹主義的勢力在歐美還不算過分強大,社交網絡也沒有發達到可以左右一個國家選舉的地步。但從2010年開始,直到2020年特朗普在大選中失敗,民粹主義經歷了一個從迅速勃興到迅速敗退的過程。盡管未來肯定還會卷土重來,但第一波沖擊已經被社會常識擊退了。
2010-2020也是穆里尼奧逐漸走向衰落的10年,不僅球隊戰績不如過去輝煌,他的個人形象也失去了昔日的魅力。這里面應對的一個時代背景,是大多數人對民粹主義散布的各種陰謀論越來越多的厭惡。
沒有一個民粹主義者真正喜歡民粹主義,特朗普的粉絲認為特朗普是對的,但他不會接受其他人以特朗普一樣的手段進行宣傳、捏造和發起攻擊。也就是說,即使是在民粹主義的興盛時期,支持民粹領袖的人同時也可能是反對民粹主義的,民粹主義勝利的社會氛圍也可能是反感甚至否定民粹主義的。這是為什么很多人嘴里都說民粹主義是禍害,民粹領袖卻又能夠積聚人氣。
穆里尼奧的衰落和這樣的時代背景相對應。要說玩民粹,他的足球裁判陰謀論比起特朗普、勒龐、薩爾維尼等政治人物那些陰謀論、愛國排外主義、唯我獨尊毒性弱多了,但在陰謀論生產過剩的近10年歐洲,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因為不同的原因避開自己不感興趣的那些陰謀論,甚至對其產生深度的厭惡。
這是穆里尼奧在溝通戰略上最大的失敗,他提供的樂趣和刺激已經越來越少,而越來越多的人對他的陰謀論話語產生了深度的厭惡,甚至對他做出了徹頭徹尾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