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林良鋒

本周六，英國女王丈夫菲利普親王的葬禮在溫莎城堡的圣喬治教堂舉行。愛丁堡公爵因身體衰竭去世，不少仰慕英國王室的網民連日來在社交媒體表示哀悼。

其中有些言論，因措辭語氣過分哀慟，頗刺激了部分激進民粹，招來各種痛斥和謾罵。有的上升到國仇家恨，將菲利普和一個半世紀前凌辱殘害中國的英國政府劃等號；和現(xiàn)今敵視中國發(fā)展，處心積慮排華反華的英國政客相關聯(lián)。菲利普泉下有知，真是要啼笑皆非。

今天咱們就聊聊菲利普親王，我眼中的“金絲雀”，“倒插門”，口無遮攔的正經花花公子。我想聊的內容分三部分：歐洲王室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菲利普和體育的交集；他的那些笑話，不管是取笑他人還是自己，究竟有沒有那么嚴重？

（1）

先說王室的關系。

維多利亞時代，歐洲很像咱們的春秋戰(zhàn)國。王國、公國、親王國等大小封建政權和家族充斥大陸；唯一非君主制國家，就是法國。法國在1870年普法戰(zhàn)爭戰(zhàn)敗，廢棄第二帝國，建立第三共和國。這些王室、公家和親王，以婚姻為紐帶串起來，貌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家人，都能牽絲攀藤成為親戚。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其實就是這幫貴族親戚干仗。沒想到鬧過了頭，要么丟了腦袋；要么丟了江山；要么兩樣都沒了。

這個套路，咱們早在春秋戰(zhàn)國就玩過，比歐洲人早了兩千年。史籍中記載了大量君主聯(lián)姻。比如衛(wèi)莊公的夫人，莊姜是齊國公主，齊莊公的嫡女；文姜是魯桓公之妻，因與胞兄齊襄公亂倫，竟與齊襄謀殺親夫。“秦晉之好”，典出秦晉兩國君主多次結親，其中輩分倫常很不講究。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小白娶了蔡國公主，穆公之女蔡姬。蔡姬淘氣，與小白劃艇戲水驚嚇夫君。小白將蔡姬送回娘家卻不休妻，惹怒穆公將蔡姬改嫁，引發(fā)兩國武裝部隊群毆。

歐洲王公貴族之間的親戚關系，錯綜復雜，要捋清誰和誰是什么關系，真是三天三夜說不完。伊麗莎白二世和菲利普親王就是典型。他倆是表親，但隔得較遠。他倆的高祖母，也就是伊麗莎白的曾祖父的母親，菲利普的曾外祖母的母親，就是維多利亞女王。四代下來，按咱們的人倫，還真說不清他們之間該怎么稱呼。到愛德華七世（維多利亞長子）駕崩時，前來送殯的各國王公貴族，不是姑表親，就是姨表親。場面那叫一個盛大空前，被譽為舊世紀的余暉。史學名著《八月炮火》對葬禮的描述，堪稱歐洲王公貴族指南。

大致上，咱們以用維多利亞為坐標，上下求索，聊個大概。維多利亞一朝，為大英極盛時期，疆域之遼闊，引世界各國宮廷折腰。“日不落”一典，就是她形容帝國版圖無遠弗屆的豪言壯語。維多利亞是德國人，漢諾威家族的一支。漢諾威家族從1714年成為英國君主。她出生的時候還沒有德國，連北德邦聯(lián)（第二帝國前身）都不存在。她嫁給阿爾伯特親王；后者也是德國人，家族是薩克森大公國的一個旁支。他倆育有9個子女，嫁娶遍及歐洲各國宮廷，9位王子公主又育有46個子女（另有4個夭亡或死產），也按這個模式禮尚往來，疊加織成一張巨大的姻親網。維多利亞因此又有“歐洲祖母”的光榮稱號。

兩位歐洲末代君主，德皇小威廉（維多利亞的外孫，伊麗莎白女王的姑表祖父）和沙皇尼古拉二世（維多利亞的外孫女婿，伊麗莎白女王的姑表祖父）的信札往來，是用英文；前者信尾署名“威利（威廉的昵稱）”，后者署名“尼基（也就是尼古拉）”。暈了吧。在咱們看來，外族君臨本國不可思議，但在歐洲是常態(tài)。一方面這是通婚造成的自然形態(tài)，比如法國貴族嫁（娶）了一位英格蘭貴族，他們的子嗣便同時擁有這兩家的財產，從頭銜到領地到特權；另一方面，貴族聯(lián)姻通常是利益紐帶的體現(xiàn)。這樣可以避免通過武力獲得土地或財富。比如西班牙帝國的形成，就是通過阿拉貢國王斐迪南二世和卡斯蒂略女王伊莎貝拉一世聯(lián)姻。

有一點和咱們不同，歐洲王室的儲君不必是男丁。中國的繼承權必須傳給嫡長子，只認男系。正室如果沒有子嗣，傳給側室所出男丁。中國奉行一夫多妻制，其實也是男嗣文化的反映。歐洲各國基本認族譜而不是男女，當然還是男尊女卑的順序。哪怕合法繼承人是女性，只要她繼承的所有財產能留在家族以內，那就不惜從外邊給她找個配偶。這個時候，女王，女大公在生理上是女性，但在政治生命中已經異化為男性。她們的配偶稱為“王夫”或者“大公夫君”。聯(lián)合王國是英格蘭和蘇格蘭兩個王國的王冠合體，盡管不是通過婚姻。

不僅聯(lián)合王國如此，帝俄也是如此。葉卡捷琳娜女皇同樣是德國人。俄國宮廷里的權臣里，德國貴族俯拾皆是，尤其是高級將領。奧匈帝國的儲君斐迪南大公在薩拉熱窩遇刺，德皇小威廉無比憤怒：“弒君者罪大惡極！”就此積極推動對法國和帝俄開戰(zhàn)，釀成超越歐洲的一戰(zhàn)。戰(zhàn)爭開始后，英國人對自己的君主是德裔非常敏感，當時的英王喬治五世便放棄繼承的所有德國頭銜和尊宏，以自己的出生地溫莎作為姓氏，從此英國王室改稱溫莎家族。菲利普親王出生于丹麥王族，乃父因為聯(lián)姻關系獲得希臘王室的繼承權，但他本人在希臘和丹麥兩國王室的繼位順位上都相當靠后。

（2）

接著說菲利普親王和體育的淵源。

菲利普是個精力旺盛，熱愛體育的海軍軍官。伊麗莎白對他一見鐘情，始于他倆第一次打網球。兩位王孫喜歡足球，菲利普卻對足球沒什么興趣，也沒有天賦。只是偶爾在足球和橄欖球比賽中湊個數(shù)。和足球的交集，不過代表王室觀看比賽并頒獎，或者為新球場剪裁。阿森納的新球場落成，菲利普獲邀為其開光。

1966年，他和女王一道目睹了英格蘭奪得世界杯，又在1956年足總杯決賽賽前下場和雙方隊員握手，其中一位是曼城名宿特勞特曼。這位門將是德國空軍戰(zhàn)俘，戰(zhàn)后在英國定居，進入職業(yè)足壇。他在決賽中被撞斷了脖子，但因為比賽競爭激烈竟毫不知覺。不過，菲利普對足球迷的狂熱很不以為然。沃特福德的東家，是流行樂壇名人埃爾頓·約翰（又譯艾頓莊），和王室很熟絡，尤其是戴妃。但菲利普對他很不感冒。

埃爾頓住得離溫莎堡不遠，剛成為沃特福德主席時，常在家里招待球員和俱樂部職員，非常喧囂。這讓菲利普很不高興，嫌他太鬧。但又不方便找上門去。直到有一天見到歌星本人，菲利普才狠狠出了口惡氣。

埃爾頓還將豪車阿斯頓馬丁漆成俱樂部球衣的顏色。這也讓菲利普看不慣。兩人第一次見面時，親王問道：“你住溫莎堡附近？那你一定見過那個特喵開著明黃色豪車，還加一道沙雕紅色，招搖過市擾人清夢的白癡吧？”“那就是我，殿下。”“你特喵腦子不想事嗎？那車（的顏色）實在太扯了，人看你就像個白癡。趕緊給我甩咯！”菲利普對足球的態(tài)度，很符合英國上流社會的口味，盡管他一度擔任足總的名譽主席兩年。

英國的有錢人不玩足球，要是玩點野蠻的運動，那就是橄欖球。他們把足球視為下等人的運動。有錢人玩什么？有點錢的打打網球，再有錢的打板球，真有錢的打馬球。菲利普真有錢。菲利普是板球和馬球的高手，兩次擔任板球總會的名譽主席，又創(chuàng)建了王室馬球俱樂部。他打馬球一直打到50歲，才因為關節(jié)炎不得不割舍。他差點成為馬球史上第一位代表英國出席正式比賽的王室成員。

菲利普酷愛有速度的運動，飆車，飆艇，飆飛機。有個段子，女王登基前，他提出開飛機帶女王飛回蘇格蘭的行宮，巴爾摩洛爾城堡。扈從們大為緊張：菲利普才剛拿到飛行執(zhí)照。有關部門提醒：您的執(zhí)照只能飛單引擎的小飛機，且不能飛那么遠的距離。最后，菲利普在一位皇家空軍軍官陪同下，從倫敦飛去行宮，女王則另擇行程。在44年的飛行旅程中，菲利普一共飛了59種機型，攢了近6000小時的飛行時間，快趕上一名二戰(zhàn)時的皇家空軍戰(zhàn)斗機飛行員了。

因為酷愛飆車，菲利普經常把副駕上的女王嚇得花容失色。菲利普不高興女王啰嗦他車速太快，威脅說：“再嘚吧就把你放路邊！”他一直開到90多歲，才因為出車禍交出駕照。菲利普馬術了得，曾擔任“國際馬術協(xié)會”主席，任職期間發(fā)明了“馬車賽”，如果看過電影《烈火戰(zhàn)車》，大家應該知道菲利普的新發(fā)明是什么游戲。1984年的世界錦標賽上，菲利普奪得銅牌。那一年他62歲。不過，菲利普制定的比賽規(guī)則里，明令禁止超速，上限不到10英里。哪怕是大雪封門，也攔不住他。他駕馭的馬車，還是那種有四匹馬拉的豪華型。菲利普喜歡運動也很幸運，除了開飛機沒出事故，開車和驅使馬車都翻過跟頭，但每次都安然無恙。

（3）

最后，咱們說說他那些口無遮攔的笑料。

菲利普口無遮攔的時候太多了。這簡直成了他的招牌特色。因為他的特殊身份，經常被媒體批評他說話不過大腦。菲利普作為女王的代表，英國政府的友善使節(jié)，需要接觸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性別和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他的某些言論略嫌輕佻，有的簡直是冒犯。但這并不妨礙他公務旅行走遍世界，先后出席兩萬多個公開活動，有的活動，對他（以及女王）的體力和耐心都是極限挑戰(zhàn)。于是就有了不少被視為重大外交事件的言論。

關于中國的就有兩條：“你們再不回去，很快就要變成瞇縫（細）眼啦！”“只要四條腿不是椅子，會游水的又不是潛艇，有翅膀會飛又不是飛機，廣東人就能吃。”遇到澳洲土著他問道：“你們現(xiàn)在還拿梭鏢互相扔來扔去嗎？”說到俄羅斯，他又有高論：“那地方我真想去，那幫王八蛋殺了我一半親戚。”

菲利普不僅是對外國人張嘴就來，他對英國人也一樣毒舌。他嫌某些歌星的歌難聽：“你特喵都拿什么漱口？鵝卵石？”看了某個女議員為迎接教皇設計的格子圖案：“你的底褲也這個色？”又說另外一位女性時尚評論員：“你沒穿水貂皮的褲衩吧？”場合是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的籌款宴會。

你以為他只尋外人開心，他對子女親屬概不放過，看了次子約克公爵夫婦的臥室設計圖紙：“這特喵簡直就是個蕩婦窩啊。”有的話，你聽了會呵呵一笑，置諸腦后，有的就很難下咽。這也許是那么多人恨他，罵他，巴不得他早死的原因。我只想說，菲利普的話，無論你接受程度多少，它們都不是蓄意要傷害或者羞辱對方。拿菲利普的話當真，既顯得玻璃心，也說明你對他缺乏了解。

世界上沒有純粹政治正確的人，包括我們自己。我說過：中國是世界上言論最自由的地方。我們不會因為種族、信仰和性別方面開玩笑發(fā)牢騷就丟了飯碗甚至沒了腦袋。但我們最不拿忍的是對方拿我們的血統(tǒng)家人耍花腔，只要說到誰的出身不明朗，那就可能引發(fā)一場血案。菲利普是一個世紀前出生的人，他的三觀成型于上世紀40年代，那個年頭的三觀和現(xiàn)在已經有天壤之別。他的部分三觀和現(xiàn)在的有抵觸也很正常。再者，他所處的是一個禁忌較少的環(huán)境，較之我們“謹言慎行”的文化熏陶，他更顯得淺薄和粗鄙。這不僅是我們的看法，還沒入贅喬六夫婦也這么看他。

我們還有必要看看菲利普的生活方式。你可能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倒插門，錦衣玉食，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為什么還有這么多抱怨和牢騷？這么不懂風情不解人意？不妨這么想想：換了你，從今往后再無個人理想，不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成了一個高級寄生蟲，連自己的姓氏都不能傳給子女，無盡的應酬，公共場合要對媳婦兒畢恭畢敬，俯首帖耳。一旦發(fā)現(xiàn)作風問題，立刻失去所有的待遇。不說多，就堅持三十年。能做到嗎？

菲利普是皇家海軍軍官，如果沒有這頭婚事，也許能在軍界有一番作為，他對很多事物的濃厚興趣，也許能讓他成為某個學科的專家，是個說話算話的一家之主。他為侍奉女王做了很大犧牲，發(fā)幾句牢騷，也不為過吧。上綱上線，既沒有意義，也很玻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