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沒有遺憾的退役。”

“退到一個比較角落的位置，是我的執念一直支撐著我。”

“一位運動員的精神，一種體育精神，無論怎樣都是為時不晚。”

“西班牙人也不理解，為什么堅持到40歲？現在我回答所有人，今天的出場就是理由！”

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王曉瑞報道

7月20日，大加那利球場，西乙最后一輪拉斯帕爾馬斯VS埃斯特雷馬杜拉，客隊一名中國球員格外引人矚目。高雷雷，5天前他剛過完40歲生日。不惑之年的第一場比賽，就是球員生涯的最后一戰。當比他年長5歲的西班牙籍裁判維倫紐瓦吹響終場哨時，高雷雷的職業生涯走完了最后一分鐘。

那一刻他沒有哭，有的是欣慰，那是自己給的；有的是祝福，那是隊友送的。“這是一個沒有遺憾的退役。”5年前高雷雷宣布復出時，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最終可以走得這么遠。踢上西乙B、亮相國王杯，在球員生涯的最后一天，他又實現了在西乙（西班牙第二級別聯賽）上場的夙愿。他對于足球事業的忠誠，終于得到了善報。“這些年接收到很多懷疑甚至嘲諷，就連西班牙人都不理解，都40歲了而且生活條件也不錯，為什么還在踢？為什么？現在我可以回答他們，回答所有人，今天的出場就是理由！”

“沒有遺憾的退役，從今放下所有怨恨不平”

體壇：20日，你代表埃斯特雷馬杜拉踢完職業生涯最后一場比賽，當時的情況如何？隊友們賽前知道你要退役嗎？

高雷雷：大家賽前也都知道。比賽結束后，包括教練也過來向我祝福，好多隊友也跟我說，這段時間一起踢球很開心。知道我要離開，大家的感覺還是挺遺憾的。首先終于在西乙出場，覺得我的表現還是不錯，看上去還是挺年輕，但確實年齡已有40歲。他們也在問我，是不是可以考慮再繼續踢下去。我說到了這個年紀，也該可以同足球說聲再見。后來回到酒店，幾乎每個人都會過來祝福我，希望未來能有一個更好的生活。

體壇：最后一場比賽，有沒給自己留點什么？

高雷雷：球隊每場比賽都有三件球衣，俱樂部把這些衣服都留給了我，也是留個紀念。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意義重大，還有當天穿過的襪子、褲衩、足球鞋甚至護腿板，我都會把它們存好。 

體壇：你從內心是如何看待這場告別賽？

高雷雷：心態上還算平靜。這（指踢上西乙）可能是我復出5年以來最終的一個方向和目標，對我而言，也是一個非常難以企及的方向。

那時是在35歲復出，在西班牙第二級別聯賽就是西乙出場，對我來說，這個目標很遠。其實當時沒有訂下這么高的目標。能夠在西乙B實現更多的出場，然后堅持1-2年時間，這對我來講，就是一個很好的復出成果。真的沒有想到可以堅持5年。5年下來，最終達到在西乙出場，在國王杯上亮相，真的是一件不敢想的事情。

體壇：5年前復出時，你給自己量化的標準是什么？

高雷雷：當時想的，就是有機會重新踢球，能在西乙B簽約一家高水平球隊，我就會覺得很幸運。當然中國的足球環境，不管是媒體還是職業足球從業者，可能對于西班牙足球了解不多。事實上（我覺得）中超水平可能還不及西乙B，可能就是處于西乙B和西丙之間這么一個狀態。

體壇：結果你不僅踢上西乙B，還在西乙亮相，甚至踢上國王杯……去年12月亮相國王杯，怎樣看待它的意義？

高雷雷：復出第一年加盟西乙B球隊時，就有機會踢上國王杯。但因為當時球隊內部的競爭，還有自己身體狀態的原因，沒能爭取到一個上場位置。后來我努力了差不多4年，有三次我的球隊都有機會參加國王杯，但教練這三次都沒給我機會。可能有我自身狀態的原因，也有球隊人員較多的因素。畢竟國王杯報名只有16個，比聯賽還少2個，競爭太激烈了。所以前幾次還是很遺憾的。我實際上沒有想到可以在國王杯上出場。這些年的努力，真的非常辛苦，最后一年能夠機會踢上國王杯，也算是夢想成真。

體壇：從結果上來看，第二段足球生涯這5年所取得的一切，會讓你更加滿意？

高雷雷：在我整個足球生涯里面，在30歲多一點（第一次）選擇退役，那時候是有遺憾的。因為當時中國足球的黑暗、中國足球的人際關系、中國足球種種劣跡斑斑，不管是從球隊的不職業，當年足協的不專業，這里面充斥著很多因素。然而我其實也沒料到，我這一生還能有機會復出，而且是等了5年。

但是你要想想，如果是30歲退役，等到31歲、32歲選擇復出，還是比較實際的事情。可我是退役5年以后還能再回來，我真的沒有想過。就像我在微博上的聲明所寫，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沒有遺憾的退役。可能上帝的安排，就是把我所有的遺憾到退役那一天彌補回來。所以很多時候當人生遇到不公平時，你要看的不是這一件事情，你要看在整個人生當中，是否能夠把你的遺憾和收獲平衡起來。

今天讓我回首，確實10年前會有很多不平、很多怨恨，但現在，我可以把這些所有的怨恨和不平通通放下。我今天的收獲，要遠遠大于當初我如果不退役踢到35歲的選擇。如果10年前我走的是另一條路，是遠遠不及我現在所得到的。

“一種執念支撐我5年，每次訓練后都想過退役”

體壇：相比第一段足球經歷，這5年第二段經歷都是在西班牙度過，是否給你一種全新的體驗？

高雷雷：首先我還是蠻向往西班牙足球，我真的很想深入了解它。復出，只是一句口號，想要的是真正看到并融入西班牙足球里面。你切身實地為一家西班牙俱樂部效力和工作，這種體會和那些主持人在旁觀評論，或者說簡單造訪一家俱樂部，還是完全不一樣的。

但是作為一名35歲球員回到球場，在西班牙踢5年。如果這5年只是很片面地拿數據評估，我想說那（指數據）只是我真正希望得到的1%，而剩余99%是融入到球隊里面，訓練、比賽、工作、青訓等。要看到人家是怎么搞足球，怎樣去完善的。成績好的、差的俱樂部到底怎樣運作的，出現了什么問題。對我而言，這不僅是為了踢球，更多的是想要真正深入西班牙足球，了解人家為什么踢得這么好，群眾基礎為何這么棒。

體壇：5年前剛復出時，會不會感覺有點困難？西班牙人當時對你有過擔心？

高雷雷：我自己就有擔心。其實這5年走下來，最初的計劃也不是5年。說句實話，是每半年，都不知道下一個半年還有沒有合同的狀態。我的每一步前行，都不是有一個穩定的俱樂部在支持我，也沒有贊助商支持我。比如有的球員設定一個2年計劃，然后他就照著努力。但我不是這樣，每半年只給你半年合同，另外半年，就得看你屆時的狀態如何。所以對我來說，那種心理上的忐忑很難形容，平時還要訓練、治療，想著怎樣保持狀態，然后又要面臨6個月以后俱樂部是否再給我半年合同。那種境遇對于一名球員的心理壓力，還是特別大的。

所以不要說往上走，至少能保持（當前所處的環境），對我來說，都是很困難的事情。而在最后一年，能夠隨隊踢到西乙，還能出場比賽，真的非常欣慰。其實我已經習慣這種節奏，每個計劃都是半年，甚至有時候需要一個月或者幾天，去做出一個決定，根本不可能做出長期打算。

體壇：在西班牙這種每半年就要面臨選擇的狀態，相比第一段足球經歷，感受上會有很大差異？

高雷雷：兩者完全不一樣。過去無論是身體狀態還是性格，完全不擔心沒有合同。無論是甲A、澳超，還是后來到芬蘭還和美國，都是幾份合同等著我要選擇哪一份。當然要去五大聯賽，需要好的經紀團隊、好的贊助商，可能要有一個團隊去支持。但如果選擇歐洲第二級別聯賽來說，對我而言，如果想去看看，那就簽約了。但在復出這5年，真的無法計劃很遠，比如通過2年努力達到一個目標，但在半年之后沒準合同就沒有了，我怎么去規劃一個比如2年踢上西乙B、3年亮相西乙、4年奔向西甲的目標，完全沒有（可能），只有一步一步去努力。

我想說的是，真不是像大家想象地到西乙B養老。養老？開什么玩笑。中國球員如果想來養老，可能連西班牙第7級別聯賽都踢不了，競爭是非常激烈的。

體壇：對于第二段足球經歷，你是很享受嗎？

高雷雷：我不是很享受，相反整個過程很辛苦、很難熬。比如接到一些負面內容，比如不被教練認可，或者球員覺得你比賽踢的少，包括別人在場上的埋怨。很多時候，我收到都是一些負面信息。而且我是一個性格很強的運動員，過去可能接觸到的都是贊揚，過去我在球隊是作為一個絕對攻擊點，但現在退到一個比較角落的位置，是我的執念一直支撐著我，要往前走、要不放棄，努力看到最后能夠得到什么，最終可以堅持到什么水平。我覺得今天對我來說，已經是極致了。再往上走已經沒有可能，所以我會說第二段經歷是圓滿的。

體壇：這個過程中，你哭過嗎？

高雷雷：退役那天我回到酒店，其實是很想哭的，咬牙堅持到今天，覺得太不容易。說句不夸張的話，（這5年）在每一堂訓練課之后，我都想過退役。而我堅持了5年時間，今天終于退役了。

說到每一堂訓練課之后的累，那種累打個比方，好似鼻涕留在嘴邊上，都沒有力氣去擦。比如跑步擺動時，有鼻涕流出來，我甚至都沒有力氣到鼻子邊上抹一下。每一堂訓練課結束后，我都想著明天還踢不踢？其實我的生活條件不錯，我家是在北京，在巴塞羅那、英國也有家，我可以選擇到任何一個地方居住，而且都是很穩定的狀態，根本沒有必要再踢球。就連西班牙人都不理解我擁有這么好的生活條件，為什么還在踢？而且要踢球的話，會有很多傷病，付出也會很多，但比賽機會并不多。我為什么堅持到現在？現在我回答所有人，今天的出場就是理由。

“復出5年是一次重生，體育精神永遠為時不晚”

體壇：你在退役聲明上寫道，把不可能變為可能。這個“不可能”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高雷雷：這5年的心態、對于足球的態度，以及足球給到我的東西，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這是一個完全從零開始，一個歸零的過程。每一步沒有太多相似度。對于普通人來說，工作十年以后，可以用前10年的工作經驗復制未來的生涯，對于他來說，會是很好的經驗。但是，我過去的經驗放在復出這5年，是沒有辦法覆蓋我面臨的所有東西。

因為西班牙的足球水平很高。說句白話，在我25歲狀態最好的時候，我說過，當時有機會簽約皇馬。當時簽約的話，無非是在預備隊，也可能會把我租借到其他球隊去歷練。所以我覺得，當時是有能力、有機會爭取踢上西甲的。

但我現在是一名35歲球員，如今面臨這樣的級別和水平，我拿什么東西去當經驗可談。當然涉及到大家的相處，我可能會比一些中國年輕球員更好一些。因為我在國外生活（很久），各方面會有經驗。而在足球場上，我的技術是有一定的優勢，但是技術再有優勢，是需要體能和拼搶帶動技術發揮。而我現在的身體、拼搶是劣勢，所以有時候技術能力根本帶動不出來。

體壇：做個假設：讓你重來這5年，是不是希望在你25歲至30歲，而不是35歲至40歲？

高雷雷：我太希望是這樣。但這件事在中國足壇以前那個年代，簡直是無法發生的。

以前那個年代球員進入國家隊，就像是流水席一樣。但在那個時間段，出國踢球很難。其實水平不錯的球員會有很多，但沒有這種途徑。那時候，像李鐵等人出國，都是有贊助商支持的。可如今的中國球員（出國困難），就不是贊助商的問題了。現在是有贊助商但缺少高水平，這個事情就很讓大家哭笑不得。

那個年代能有不錯的中國球員可以立足歐洲，或者是主力，或者是替補，或者進入五大聯賽一般的球隊。但是也很難像孫興慜這種，能夠參加歐冠、能夠踢到聯賽前三名那是鳳毛麟角。而現在，出國途徑很多，經紀人也很多，還有中資俱樂部……我們也很open，國外也對中國球員開放起來。但問題是，我們（幾乎）沒有好球員了。其實兩個時期都很困難，但是困難的點是不一樣的。

體壇：那對你來說，這就是一種時間線上的遺憾？

高雷雷：就像我的退役聲明所寫，無論怎樣都是為時不晚。我想說這是一種體育精神，一位運動員的精神。每個人都應該對于生活懷有這種精神，可能人生給你很多坎坷、很多有戲劇性的東西。好比我21歲就有機會進入國家隊參加十強賽，22歲就可以加盟紅星隊（人家飛過來要我兩次），然后25歲可以簽約皇馬……而人生可能跟你在開各種玩笑。但在35歲，卻給到我另外一種可能。沒有什么事情讓你很舒服，而這就是人生。

#高雷雷# 中國職業足球運動員，1980年7月15日出生于北京，司職前衛。曾效力中國俱樂部武漢紅桃K、北京國安，后轉戰澳大利亞聯賽和芬蘭聯賽。1999年甲A最后一輪打入絕平遼足一球“一戰成名”，2007年歐洲聯盟杯球員，中國足球自由轉會第一人。

2011年第一次宣布退役。4年半之后于2015年10月宣告復出，先后效力于科爾內利亞（西乙B）、胡米利亞（西乙B）、蓬費拉達（西乙）、埃斯特雷馬杜拉（西乙）。2019年12月19日亮相國王杯，次年7月20日上演個人西乙處子秀，賽后宣布第二次退役。

球場之外，高雷雷熱衷慈善事業，曾經捐錢修建希望小學、參與校車捐贈、赴四川馬邊支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