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西班牙記者 武一帆
兩個月以來,嚴格遵守居家禁足規定的我第一次散步到300米外的溪流,驚訝地看到水流中站著一個舉著釣竿的人。雨季剛過,水流依然湍急,而我也從來沒想過眼前這個小瀑布似的落差帶能釣到什么魚。“有收獲嗎?鱒魚?”我大聲問。釣者有些慌張地擺擺手,艱難地涉水上岸,躲開了我伸出去拉他的手,咕噥了幾句類似“沒什么魚,釣了也不吃”的話,踱去另一邊的村子了。那情景相當尷尬。我原本以為是被口罩遮擋住的笑容和沒消過毒的手冒犯了他,回家看新聞才知道:加利西亞依然處在禁漁期,休閑垂釣是違法的。
那個穿著防水套裝、身材矮小的老先生看樣子還沒到“不知尷尬”的年齡。中國人講“四十不惑”,我的理解是:人到一定歲數就不再覺得尷尬了。現代人壽命較長,這個“不尬”也隨之延后。想想巴西世界杯,烏拉圭總統穆希卡沖口而出的粗口,想想某位近些年傾心于“民科”研究的諾貝爾獎獲得者,想想某西方大國領導日常秀任性的表情包,閑時大家覺得可愛,忙時大家覺得可恨。可見這“尷尬”是多么功利。
西班牙的疫情在逐漸轉好,至少從政府每日通報的態度看,病毒制造的威脅正在隨著分子數的降低而逐漸變得不足為懼。在“禁足”期間痛定思痛,決定一旦重獲自由將重新規劃人生的人加入到了有氧運動群體中,讓公園和人行道顯得更加擁擠熱鬧。解禁第一階段,規定人群分年齡段錯峰出行:14歲以下的少年兒童中午活動,70歲以上的老年人早餐后和晚餐前各一小時,兩段之間的“成年人”一早一晚。而在兒童率先外出活動后,就醫的“新冠”患者急速年輕化。可這時候叫停“降級措施”未免太尷尬。畢竟國會還在激烈爭論“該不該限制商戶打折招攬顧客”,對疫情反彈反而拿不出像樣的預案。
西班牙首席防疫專家兼發言人費爾南多·西蒙,一副沙啞嗓子,一臉糾結的皺紋,一頭亂糟糟的灰白頭發,怎么看都合乎“不尷尬”的人設。“三·八”大游行前夕,他公開表示“我們家小孩愛去哪就去哪”,幾個月后,整個政府同一口供譴責“游行引爆疫情”一說“缺乏科學依據”。報紙登了一幅漫畫,主題是“西蒙教授和他的幸運大輪盤”,輪盤上盡是他發表的自相矛盾的觀點。閉眼一轉,又是一天。對黨同伐異熟稔于心卻沒半點科學常識的媒體,已然習慣這種暈頭轉向的新聞發布會。臺上的人不尷尬,觀眾尷尬。一小撮“球迷”天天喊這個假球,那個操盤,跟從政的相比,場上踢球的實在太不會演了。
其實西蒙教授才58歲,只是長得顯老。中國人容易將“灰白頭發”和“年長者”聯系在一起,苦了高加索人種里一群生來淺色頭發的人。我那淺灰色頭發的護士鄰居多了些平日罕見的怨氣:西甲復賽提上議事日程,球員隔幾天就要接受一次檢測,而感染人數超過3萬的西班牙醫護沒有這個待遇,鄰居現在連一次檢測都沒排上。我說:“醫護人員算工具人,用時朝前,不用朝后。球員算經濟人,養著好幾十萬就業崗位呢。包括我。”聽了這番安慰話,鄰居點點頭,認命了。
西班牙媒體上不大能看到聽到患者在康復后感謝醫護感謝國家的事。從重癥監護病床上醒過來的老爺子,撤了導管之后只是“感謝上帝”,還得醫護列隊鼓掌歡送出院,回小禮拜堂點蠟敬神。過去幾周,村口教堂鐘聲一響,我心里就一沉。過后打聽,果然街坊有兩家老人過世。倒不是“新冠”,而且也都90歲往上的人了。鄰居粉色房子里住著老兩口,養雞種菜,那天警車鳴笛呼嘯著停在了他門前,我心說“完了完了”,后來才知道是兒女找來了警察來給老太太慶生。隔天問起,老人們有點高興,又有點尷尬,“自己都忘了。”
人總覺得太多尷尬不好,什么時候像小孩一樣干什么事都渾然天性才好。現在發現,尷尬、理性與公義感一樣,是維持這社會正常運轉的必要元素。以前的日子別想了,想盡快恢復積極樂觀的生活,趁早尷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