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西班牙記者 武一帆
“對不起”、“抱歉”或者相近意思的話總是很難說出口。全世界都如此,而且越悲慘黯淡的時刻,大家越回避這個詞。哪怕是以愛道歉著稱于世的加拿大人也一樣。平日里,與利益相關的事務越來越繁雜,甚少有人會給責任留一絲余地;而到了該說一句“抱歉”的時候,又都十二萬分惶恐地噤聲,生怕這兩個字引來難以承受的責任。所有人就這么面對面梗著脖子,用冰冷甚至惡毒的語氣將話題岔開,背地里又要借著酒勁可勁發泄一通,像極了小時候的你——明明沒寫作業,找各種借口卻被戳穿,羞憤之下就地打滾哭嚎。
市長醉駕、撞車、拒捕、咬警察
一次無視既定人類社會文明和發展程度的災難,將墻上懸掛的成人禮照片和各類學位證書砸得粉碎。加泰羅尼亞大區巴達洛納市長帕斯托爾(上圖)深夜醉駕、撞車、拒捕并咬傷警察。充分醒酒后,他宣布辭職。那套說辭似乎在行動前就已經想好了:和工作無關,而是家庭和個人原因導致的情緒問題。因此酒精在這里扮演的角色變得更加可疑,說不清究竟是理由還是借口。即便在拘留室和律師談過了,這位決意辭職甚至終結政治生涯的前市長依然咬緊牙關不肯道歉。或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請到娛樂節目做客,把撞壞隔離路障和咬人的行為夸張地描繪一通,全場觀眾在喜感十足的背景音效烘托下,隨著現場導演的手勢發出一陣陣哄笑。
“你們不知道在跟誰說話!我是巴達洛納的市長!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我隔著柵欄繪聲繪色地向鄰居模仿著新聞上讀到的情景,回報是期望中的一通大笑。如果當事者不辭職的話,會受到上級領導的處罰被降職或解職嗎?“如果當政的犯了錯誤,唯一能做的就是市民拿出更多錢來埋單。”當然,有時他們也會主動認罰。禁足期間,西班牙藥監局局長驅車500多公里回到加利西亞的老家“探親”。除了被媒體曝光有點丟人,最多不過1000歐元的罰款似乎不是什么大事。如果連“丟人”都是觀者過分通感,那這趟違法之旅可以說什么代價都沒有。而對于幾乎隔三差五違反“禁足令”出門鍛煉的前首相拉霍伊,西班牙內政部已經開始著手調查案件。
別問我為啥是內政部,又有什么可調查的,問就是不懂法。有些小事是沒時間調查的,比如等在家里日夜難眠的病人家屬,收到醫院簡短的訃告后卻哪里都找不到爸爸或媽媽的遺體。可能在殯儀館,可能在被改建成停尸房的“冰宮”(溜冰場),也可能已經火化了。這時候,電話兩頭的人大概率都想來一根非常不合法的煙卷來暫時脫離苦海。BBC的直播采訪中,年輕有為的英國社會關愛部門主管海倫面對“是否有4000人死在養老院”的質問時,忍不住笑出來。或有經驗的觀者斷言:“多半是‘抽嗨’了。”也有可能是,當初競聘時,大家都覺得一個會笑愛笑而且笑起來特別好看的人適合去做“社會關愛”工作。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
內疚,不因我是中國人
我那天還是忍不住發信向鄰居道歉,以中國人的身份。連續兩天,西班牙媒體的頭條新聞都是幾十萬只中國產的“假口罩”被派送到大小醫院的醫護人員手中。西班牙政府預支了幾千萬歐元給中間商,到手的貨品質量卻差別巨大。奇怪的是,官方檢測結果在基本完成裝備派發之后一周才公布,而后便是手忙腳亂地回收,以及數以萬計的疑似人群檢測和隔離。一個在ICU拼了老命的加利西亞急診醫生使勁抱著胳膊抑制著身體的顫抖,憤怒、悲痛和恐懼的情緒撕扯著他的喉頭:“這口罩我已經戴了一個禮拜啊!”廠家發了免責公告,大使館在協調調查,政府在內清。但“中國產”和“假口罩”讓人難以入眠。
“對不起。”我給十幾米外正在給兩個女兒準備晚飯的護士鄰居發了短信。“又不是你的錯!!!”細聲細語如他用了一串驚嘆的表情。留洋十幾年,我幾乎不會主動代表中國人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好事也罷,不自知的壞事也罷。只是希望周圍的人,對我本人和生養我的那片土地和人群,有一個更直觀而不被誘導的認知。我當然知道自己不必為“假口罩”負責,這不是對莫須有罪名的恐懼,而是身為一個旁觀者的不安,對我那個好鄰居可能為此被感染的內疚,為他們家“小公主”面臨無人照管而產生的擔憂。多少次,人深吸一口氣吐出“抱歉”兩字,只是為自己免罪,安然吃飯睡覺。
“我們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中國人……我們只是人,是鄰居和朋友。”鄰居隔著院子向我揮揮手,他聽說自己已經被寫進“筆記”發表了。“以后還會是朋友。向中國朋友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