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舒雨

離開歐洲的這幾年間，比利亞不斷在各處的采訪中重復著，“我十分注重訓練、飲食和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希望那一天越晚到來越好”。那一天還是來了。在他即將滿38周歲之際，這位西班牙歷史最佳前鋒宣布了賽季結束后掛靴的決定。他說“我寧愿在被足球放棄之前先離開足球。”

其實這個在小山村的水泥地上踢著球長大的孩子，不會舍得遠離足球。幾年前比利亞就開始為退役生活做打算，創辦了個人品牌DV7集團，旗下包含足校、球員經紀公司和體育影視制作公司等產業，運營得風生水起，前日又宣布以合伙人身份在紐約創辦了一支新球隊。總之離不開足球。

作為武一帆老師筆下“真正的粉絲”，我想講一講我和比利亞之間不空洞、不矯情的故事。我曾有幸兩次參觀過比利亞DV7足校舉辦的少兒冬令營，并見到了他本人。“能和比利亞一起訓練”這樣的宣傳，除了吸引大批小朋友求著爸媽去報名，當然也引起了我等球迷的注意。第一次是三年前在巴倫西亞，準確來說是距市中心半小時車程的一個村里。比利亞一直把巴倫西亞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這里的人們對于比利亞的熱情也自然不必說，當天到場人數大概有參加足校的孩子與家長加起來的兩倍多。那些像我一樣的閑雜人等，大多都是從市里專程趕去，只為和這座城市的寵兒見上一面。

一切鋪墊完畢，主角在一片歡呼聲中登場。足校的小孩子們一擁而上把比利亞團團圍住，眼中閃著熾熱的光芒，仿佛面前站著的，是從他們的漫畫書里走出來的超級英雄。可是低齡組的這些孩子，恐怕在比利亞帶領西班牙贏得世界杯時還正牙牙學語呢。估計他們的家長在家里可沒少給孩子們洗腦。

訓練課開始前，比利亞帶著所有孩子們喊了一句DV7的宣傳口號“我們都是guaje”。這個耳熟能詳的外號，其實和“葫蘆”沒有半點關系。這個詞原本是比利亞家鄉阿斯圖里亞斯方言中“小孩子”的同義詞，是一個親昵的稱呼。任何一個小孩子都可以被稱作“guaje”，只不過比利亞成了獨一無二的那一個guaje，因此得以加上了一個定冠詞，成了大寫的“El Guaje”。踢球的小朋友們，自然都希望未來能成為像那一個Guaje一樣的人啦。

至于第一個把guaje翻譯成“葫蘆”的譯者，想必是閉著眼一查西語助手（國內最大的線上西語詞典），第一條釋義為“[墨西哥方言]【植】葫蘆”，也沒再深入查證，就這么拍桌定案了。實際上這個所謂的墨西哥方言，來源于前哥倫布時期墨西哥阿茲特克人使用的納瓦特爾語，并且可以指代許多類葫蘆科和豆科植物。印第安土著語和西班牙北部山區方言顯然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不過約定已俗成，難以再改口，就當是中國球迷給比利亞的獨家昵稱罷。

然后進入訓練環節，比利亞輪流和每組孩子們一起踢訓練賽。陪孩子玩兒的比利亞自己也很享受，時不時秀一秀插花腳，或耍一耍他特別熱衷的腳后跟傳球，有時也展現出慈父的一面，摸摸身邊小朋友的頭。還有一次比利亞跑到了空位，喊著“給我給我”，向拿球的孩子要球，結果那位小“球霸”竟然選擇了無視比利亞，自己帶球悶頭向前沖。比利亞在一旁攤手無奈地笑，圍觀群眾也紛紛大笑，感嘆著這個孩子在他人生的頭幾年就掙來了頂級球星般的待遇，或許以后長大也可以跟同學吹兩句，“當年比利亞跟我要球，我沒給。”

那是我見過的球場上的比利亞最輕松快樂的一面，不是我過去幾年在電視里看到的，那個冷靜的殺手進球后怒吼著激情慶祝的快樂。那個時刻我面前的比利亞，是一個摘掉世界冠軍頭銜不再閃閃發光的普通人，就像在家門口碰面會笑著跟你打招呼的溫柔鄰居大哥，像把滾向街邊的球踢回給沙地上玩耍的孩子的好心過路行人。那一年比利亞已遠離歐洲賽場兩年，還在扛著紐約城沖擊美職聯總決賽；那一年我初到西班牙，初入體壇，截至那時只寫過五篇稿；那一年我西語專業入學僅兩年多，還不算太熟練，甚至在與比利亞合影時緊張到沒敢和他對話；那一年我球齡只有六年，還只會以球迷視角解讀足球，為比利亞做著紐約城球迷主頁，還因此接受了足球周刊的專訪。我和他的距離，就是一個普通小粉絲和偶像之間的距離。

一年前的圣誕節，我第二次見到了比利亞。巴倫西亞的足校已經停止合作，這一回的冬令營搬到了他的老家阿斯圖里亞斯大區內，位于希洪和首府奧維耶多之間的一個偏僻小山村。太過偏僻，所以這次到場“旁聽”的球迷極少，我這樣的外國面孔也更加引人注目，連比利亞的小兒子盧卡在和小伙伴們踢球時都總忍不住抬頭看我幾眼。小盧卡是個左腳將，觸球的腳感還不錯，十分敢于射門，力量也不小。長長的劉海遮住眼睛看不清球門在哪，也敢轉身就打出一腳射正，這一點說不定就遺傳自他爹呢。比利亞曾說過，他相信射門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盧卡·比利亞，未來可期。

或許是因為離老家山村圖伊亞很近，這次比利亞舉家出動，除了原本就在足校工作的姐姐，父親、妹妹和妻子也跟著比利亞一起來了。比利亞進場前我甚至和他的妻子帕特里西亞攀談了一會兒，還收獲了“西語說得不錯”的夸獎，妹妹則在邊上饒有興致地聽著我們的對話。

比利亞的父親，那個大半輩子都在礦井中度過的胖大叔，在兒子心目中是毋庸置疑的人生導師，據比利亞自述，他把自己的全部成就都歸功于父親。“只有天賦沒有任何用，必須同時努力才行。”這是父親教給比利亞的人生格言。他幼時大腿骨折時，是父親不放棄尋找康復訓練的辦法；少年時期，父親一人撐起整個家庭的開支，還風雨無阻送他去訓練；當他面臨足球還是學業的掙扎，是父親義無反顧地支持他繼續踢下去。六個月后，比利亞與希洪競技簽下了他人生第一份職業合同。比利亞父親昨天在采訪時說，兒子生涯所有成就中最讓他感到激動的是希洪競技一隊的首秀，那一天他落淚了。在贏得了大滿貫后，最動人的依然是最初的那個起點。

那一年比利亞剛剛結束美國的征程，宣布將要與伊涅斯塔在神戶匯合。而那一年的我已經西語本科畢業，可以在第二次見面時從容而流暢地告訴比利亞，我當初是因為你開始關注西班牙足球，為了你開始學習西語，現在又是因為你來到西班牙繼續深造。當比利亞對我說“非常好”時，那種喜悅是專八考了高分也比不上的。現在的我已經時常出入媒體席，慢慢與這個行業有了更多接觸，依然在努力前行，尋求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和比利亞的距離似乎比以前更近了，可這從來不是目標。我想，成為粉絲的最重要意義，是在偶像的引領下，成為更好的自己。

那次在村里臨走時我對比利亞說，希望明年夏天可以日本見。他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我答不是，但我會從中國過去的。他笑著回復說到時候見，說著像個頑童一般朝我調皮地擠了擠眼，那是一個在厚重的魚尾紋中擠出的，充滿歲月感的wink。可惜由于種種原因，神戶之旅最終未能成行，更未想到他職業生涯的終點來得如此突然，打得我措手不及。我向一位在DV7集團工作的朋友表達了悲傷，朋友卻說，這分明是值得慶祝的事，因為他的人生新階段開啟了。他帶著滿身榮譽和光環離開綠茵場，已經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收尾方式，何必悲傷？

人生不可能毫無遺憾，遺憾永遠是無窮無盡的。就像我見過比利亞，和他近距離聊過天，卻總想著還沒現場看過他的比賽；就像他進了那么多精彩進球，贏得了那么多沉甸甸的獎杯，球迷依然怨念著他11年的傷病，個人獎項的缺席，國家隊謝幕的種種不圓滿……總會有更完美的可能性存在，可是此刻這樣也已經很好了。足球不會放棄他，更不會忘記他。足球的史書上已經寫下了比利亞的名字，永遠無法被抹去。對于球迷而言，這不就是最美麗的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