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評論員 段旭

請允許我先說句實話，你們大概以為我不敢說的實話：

馬努·吉諾比利的退役演講太長了。

真的，如果把這當作一場秀，那它稍嫌冗長。冗長的壞處是消耗情緒——本來你的情緒已經積攢到要決堤了，結果他還沒說完，還沒說完，情緒就一點一點回去了，以至于到最該拿起紙巾擦眼淚的時候，你發現好像沒有眼淚要擦了，然后你為此還隱隱有些不好意思。

你們是不是想不到我會以這種方式開始這篇文章？你們以為我不敢說，可是我說了，還說在最前頭，因為這是我在AT&T中心看臺上的真實感受。我不想在這篇文章里矯情。

吉諾比利根本不需要我來矯情。

然而……

謝天謝地，總歸有“然而”。

然而，如果在NBA世界里有一個人不會按照預設的劇本來出演一場秀，那這人一定就是馬努·吉諾比利。

不是嗎？如果你不想讓他傳出一些瘋狂的球，他就不傳那些瘋狂的球；如果你不想讓他搶投三分，他就不搶投三分；如果你不想讓他玩花哨的穿襠，他就不玩那些穿襠……那他還是馬努·吉諾比利嗎？

去問格雷格·波波維奇。噢不，不用問，圣安東尼奧的這個夜晚，老爺子說的已經夠多了。好幾年前他就告訴過我們：“如果你限制他太多，你就失去了他的好。”

所以，就隨他去吧。在那16個賽季甚至更長的時間里，馬努·吉諾比利用他的不可知，用他的“意外”，用他突破常規的非凡勇氣和藝術家一般的籃球才華，給我們創造出那么多的驚奇，我們難道不能讓他痛快地說個夠嗎？

冗長？這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夜晚，就不能冗長一點嗎？

能，當然能。我們心甘情愿，我們甘之如飴。

唯一敢對這個冗長儀式表露出不耐煩的人，是馬努自己的兒子們。小兒子盧卡一早就集中不了注意力了，抓抓椅背，甩甩腿，馬努不得不分心去指引他看頭頂的大屏幕，才讓他消停一點。雙胞胎當中有一個也是，到最后垮垮地坐在椅子上，臉上寫滿“怎么還沒結束”的疑問。

在我想象中，馬努的球衣退役儀式結束后，到球館后臺，他的兒子們就會發問：爸爸，怎么這么久啊？我以為很快就能回家屬室吃雞柳呢！而馬努會平心靜氣地解釋：因為爸爸有很多人要感謝呀！

他真是不厭其煩地把每一個該感謝的人都感謝了一遍。英語，西班牙語，再英語，再西班牙語，然后再插一段西班牙語……

我和很多人一樣根本聽不懂西班牙語，但，不用懂，我從他說話的樣子，還有大屏幕給到的電視語言，就能得出一個結論：你再也不會從一場NBA球員的球衣退役儀式上，聽到像今天這么大段這么深情的夫妻表白。

馬努在感謝完所有人之后，面對著身穿一襲紅裙的妻子，認真地講述了許多。不必找人翻譯，我完全理解他想表達的核心意思：

謝謝你為我承受了生活中的那么多瑣碎，讓我可以在籃球場上實現自己的夢想；如果沒有你，我取得的這一切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我猜錯，歡迎聽得懂西語的朋友隨時糾正。

馬努的20號球衣，就這樣掛到了圣安東尼奧AT&T中心的上空。之所以能掛上去，理由已經被托尼·帕克、法布里希奧·奧博托、格雷格·波波維奇和蒂姆·鄧肯濃縮地表達過了。

因為他是馬刺最勇敢無畏的斗士。

因為他無私地在職業生涯大部分時間里接受了替補的角色，只為讓球隊變得更好。

因為他讓身邊的隊友變成了他們原本成為不了的樣子。

因為他不只是個偉大的球員，而且是個偉大的人，是個謙謙君子，是個值得信賴的朋友。

……

沒錯，這些都對，這些全是我們熱愛馬努·吉諾比利的理由。我們從檢完票邁進球館的那一刻就跟隨著周圍的人齊聲大喊“馬努！馬努！”，正是因為這些。

可這個夜晚，這個球衣退役儀式，最動人的恰恰是與籃球無關的部分，是馬努向妻子告白，還有對兒子們耐心的點點細節。這些，才是馬努·吉諾比利現在的真實生活，才是他本真的樣子。

記得嗎？生活大于籃球，不只是說說而已。

這一天，在AT&T中心的看臺上，每一個座位都擺著包紙巾，贊助商H-E-B在紙巾上寫：“Sometimes you need tissues to say gracias. （有時候你需要紙巾來說謝謝。）”聰明而動人的營銷。

許多人開了那包紙巾，我的也用了一張。那是在馬努致辭之前，現場大屏幕播放事先剪輯好的視頻，一個個熟悉的畫面閃過，視頻結束時我忍不住抱著身邊的妻子哭了哭。

埃托雷·梅西納是馬刺現任首席助教，也是馬努來NBA之前在歐洲打球的主教練，他說：“人們哭，因為他們為馬努高興，為他們自己高興，但同時又很悲傷，因為他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它結束了。”

看得多透。

我們，我們每一個在今天流下過哪怕一滴眼淚的人，我們為什么哭？我們為馬努，更為我們自己。馬努作為我們過去十幾年生活中的一部分，他結束了——他當然沒有死，但在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生活中，他將不再發生，或者很少發生，我們悲傷的是這個。

我們悲傷的是自己生活中一部分的缺失，我們悲傷的是自己的空虛。“我很難再為一個球員如此投入了。”“我再也找不到這么有靈性的球員了。”類似這種空虛。

我們悲傷我們的。馬努眼中也含著淚，他妻子也拿紙巾擦拭眼角，但離開這座球館，他們的生活那么美好，無需悲傷。

前天，在來圣安東尼奧的飛機上，我看完了有關巴薩足球的紀錄片《傳控》（Take the ball, Pass the ball）。片子最后，前巴薩主教練瓜迪奧拉接受采訪，談了自己對那幾年巴薩足球歷史地位的看法。

瓜迪奧拉說：“就像一本剛剛出版的新書，它好還是不好，或者一部新上映的電影，它好還是不好，我們會在25年后知道答案。這取決于人們是否還討論它。如果25年后，人們仍在討論這本書，它就是一本好書；如果25年后，人們仍在看那部電影，它一定是一部好電影。”

我想用瓜迪奧拉這個觀點，來為這篇文章結尾。

馬努的生涯成就應該如何定位？他在NBA歷史上能排到第幾？在得分后衛這個位置上排第幾？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第六人嗎？放到世界籃球的范疇里考慮呢？他能進名人堂嗎？該什么時候進？……

這些問題，總會有人去爭論，爭論的過程也挺有意思，可答案重要嗎？

如果馬努·吉諾比利是一個值得被記住的好球員，那么把時間線拉長，25年后我們自然會知道答案。如果25年后我們還在談論馬努·吉諾比利，那他就一定是個好球員。

我對25年后的事情沒什么把握。我有把握的是：不管過多少年我都不會忘記，在馬努·吉諾比利球衣退役這一天，我妻子坐在我的身邊，她陪我來到了這里，經歷了我所在乎的這一切。這是馬努球衣退役，于我，于我們——我是指我們每個人——最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