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陳磊在仙林訓練基地結束了在江蘇的最后一次訓練，他當陪練，和江蘇女籃的姑娘們打了一場球。我和他開玩笑說：你這舍得走嗎，這群芳環繞。

  向來愛開玩笑的陳磊沒說話，天被聊死，突然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這個83年的老家伙、北京首鋼三屆冠軍的老隊長，終于在江蘇耗完了他油箱里的最后一滴油。他用職業生涯的最后三年，為江蘇新東家肯帝亞重返季后賽打完了他最后一顆子彈，像完成使命的戰士，帶著一身傷痕說：戰友，再見。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喝了點酒。話都不多，第二天我和球隊要外出比賽，他要準備收拾行李，搬回北京。全隊一起給他送個行的計劃肯定是流產了，下一次大伙見面，就得等到幾個月后。一晚上我們的對話少得可憐——

  陳磊說：“謝謝你當初留下我。”

  我說：“謝謝你，把你最后的鐵血流淌在這支球隊?！?/p>

  陳磊：“這三年沒給你丟人吧?！?/p>

  我：“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在這里三年，斷了五根肋骨?！?/p>

  “四根半?！标惱谡f著，又一次端起了杯子。

“如果選一個當兒子，我就選陳磊”

  可能我要欠陳磊一個退役儀式了。不想多說他作多少貢獻，這樣的戰士，理應得到這樣的尊重和認可。但畢竟，他的根在北京，他在北京成長，在北京輝煌，在北京取得很多球員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得到的榮譽。在CBA的江湖中，我不能喧賓奪主。

  而且我知道，北京隊那件12號球衣，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陳磊來的第二年，俱樂部負責注冊的崗位調整，新來的小伙出了個差錯，把陳磊在江蘇的22號報成了12號，直到李寧下發新球衣才發現，我第一次見陳磊為自己的事犯倔，不肯穿，小伙去和他道歉，接受道歉，但依然不肯穿12號。我去調解，想讓陳磊湊合一下，三年里陳磊就這一次，沒給我面子。“不行，12號是在北京的號碼。”他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沒辦法，最后我們找了李寧協調，給他換成了22號。

  只不過，這份榮耀和珍惜，他放在心里，從不以過來人的身份吹噓過去如何如何。唯一一次說到在北京打球，是隊友逗他以前喜歡給外援使壞，他連連擺手，“現在不敢了，以前在北京，給山東的杰特下了個腳，被全國球迷罵死了！”

  但當年那壞小子的勁還在，該上身體的時候，他總能把控好節奏和尺度。有一次主場打吉林，眼瞅著對手把分追上來了，他連著貼了幾次吉林外援布朗，暗地里又語言挑逗，激得布朗一下沒控制住情緒，直接動手掐陳磊脖子。陳磊順勢一倒，布朗就此被罰出場。

  “如果隊里給我選一個當女婿，我會選xxx，乖巧。如果給我選一個當兒子，我就選陳磊，為什么？因為他能跟爹一起去干仗啊！”主教練貝西諾維奇不止一次開這樣的玩笑。

“連累大家輸球，我負這個責任”

  陳磊的鐵血，不僅在于他敢干，還在于他想干。就想打球，就想在球場上擊敗對手，對勝利的渴望和饑餓感，讓他成為一名真正的戰士。

  在江蘇肯帝亞的第一場球，陳磊打得一般，在最后時刻，福建外援拜克斯頂著他投進了絕殺球。那個夜晚氣氛凝固，我和球員兼教練的胡雪峰在房間大眼瞪小眼，為接下來的比賽犯著愁——奧登受傷還不能出戰，救火外援麥克唐納的手續還在辦理之中，一時半會，球隊都得以單外援出戰。原本指望這場拿下福建可以提下士氣，但最后的被絕殺，實在太傷人。

  陳磊在球隊微信群里打破了沉默，他給大家道歉，“因為自己的原因，沒能跟上拜克斯，連累大家輸球，我負這個責任，我向大家道歉。”陳磊說。他開口以后，其他隊員紛紛開口，紛紛攬責。胡雪峰勸我回去休息，“你看，這就是希望?！彼f。然后他給陳磊打電話，安撫陳磊，不怪你，輸球是我們大家的責任。

  緊接著第二場陳磊砍下25分，他用自己的表現回應第一場被絕殺后的球迷謾罵——球迷對俱樂部放走孟達，談崩衡藝豐的不滿情緒幾乎全部宣泄到了陳磊的身上?？葱υ挼挠兄春薜挠兄?。

  但那一場球，單外援作戰的我們再次被絕殺。那一年開局，我們交出的戰績是六連敗。

  我們的感情以及彼此之間的信任，恰恰是那一波連敗中建立起來的。困難和壓力把我們整支球隊鍛壓成了一個真正的整體。

  陳磊一次次的在輸球后的更衣室里,嘶啞著嗓子喊，相信我們自己！北京在奪冠前一個賽季，也曾經什么都不是，也曾經見誰輸誰，沒有誰天生的冠軍命，什么都是靠自己爭來的！

  “你XX的是不是學過演講，那么會打雞血！”在那個給陳磊送行的晚上，我借著酒勁問陳磊。

  “我一直是這么認為的?！标惱诤車烂C地回答。

“就是想打球，其他都無所謂?！?/strong>

  球隊并沒有正式任命過陳磊為隊長。易立是正隊長，他在球隊更像個助理教練、更像個老大哥，他幫助教練組知道隊員在想什么，他幫助隊員怎么更好地執行教練意圖、幫助他們如何更好地閱讀比賽；副隊長是劉亞暉，他幫助俱樂部在生活上后勤保障上更好地照顧隊員。但需要振臂一呼的時候，陳磊則是更合適的人選。

  比較慚愧的是，并不是我們眼光高明選擇了陳磊，坦白地說，三年前，我們決定留下陳磊或者說陳磊投奔江蘇，都是彼此的無奈之舉。不過，也正是這種偶然，倒有了幾分命運安排的宿命感。

  2015年5月我剛從山西回到江蘇的時候，就有朋友推薦了陳磊，當時并沒有當回事，畢竟當時鋒線上人并不缺，還琢磨著放走孟達為衡藝豐騰上場時間，同時還想用蔡李龍換個內線回來，怎么也不會去考慮一個幾乎快兩年都沒上場打球的老家伙。

  而且還奇怪，這哥們，在北京拿幾個冠軍，錢也不少掙，這把年紀還出來折騰啥？朋友帶話，錢無所謂，只要有球打。我尋思，這不有病嗎，又不是剛出道的毛頭小伙，這北京冠軍隊長，功成名就的，圖個啥??！

  “我就圖個我還能打球，我就是想打球，其他都無所謂?！睅讉€月后，他站在江蘇省體育局仙林訓練中心籃球館門口對我說。接著問我，“這館晚上開門嗎？可以來加練嗎？”

  彼時球隊已經放走孟達，用蔡李龍從吉林換來柳偉，衡藝豐拒絕履約，球隊鋒線告急。而陳磊，即使自降身價，也沒有球隊相信這個幾乎兩年沒上場的老將。

  簽約只用了一個下午。訓練了兩個小時，老頭說，這哥們應該還湊合著能打。訓練場結束就直接去辦公室，衣服都沒換，草草簽約，汗滴了好幾滴在合同上，金額很低，“我就一個要求，多少錢別對外說。”陳磊冷冷地說。

“我不想這么窩窩囊囊地退了”

  第一個賽季陳磊交出了場均7.1分的數據，比數據更出色的是，他用他的態度，迅速地獲得了球隊的認可，成為這支球隊的精神領袖之一。

  央視解說于嘉在陳磊退役的時候評價說：“數十年如一日不放松對自己身體的要求，無論球隊如何，成績如何，外界條件如何，輿論如何。在這一點上，陳磊絕對是球員的標桿。”十分到位，當陳磊在我辦公室簽下那份低薪合同的時候，我真的很難理解，這個老家伙，他圖啥？

  “這樣的球員是我們的財富，該提的要提?！笨系蹃喍麻L酈海星在賽季還沒結束的時候就指示我。接著，俱樂部給他遞上了一份兩年合同，待遇提高到其他幾名主力同一水平。這是他該有的回報和尊重。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球隊越來越好，直到陳磊的最后一場比賽，“回光返照”般砍下21分，完成他球員生涯的謝幕。球隊時隔七年重返季后賽。“算完成任務了。”陳磊如釋重負地說。

  他真的盡力了。在去年夏天，他在夏季聯賽球上倒下的時候，我沒想到他還能重新回到球場。在場上的一次奮力拼搶，讓他斷掉了四根半肋骨，其中一根直接插進了肺里。

  在醫院，經過搶救剛脫離危險的陳磊，開口第一句話是：“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钡诙涫牵骸凹词刮液竺娲虿涣饲蛄耍乙膊粫蠡??！本拖褚幻麘鹗吭谡f，如果我倒在了戰場上，那是我的榮光。

  按照醫生的意見，肺受傷之后，想要養好很難，建議他就此退役。俱樂部也給他吃了定心丸，這是為球隊比賽受傷的，即使不能打球，工資獎金也全額發放。

  但陳磊閑不住，出院后沒多少天，就晃到球場來看大家伙訓練，兩個多月，就開始自己在場地投籃。家里人跟他急，他也不管?！拔覌?、孩兒他媽，都讓我別打了，我就跟她們說，如果恢復地好，我一定要回到球場上，我不想這么窩窩囊囊地退了，一定要打到打不動那天?！标惱谡f。

  所以他的最后一場球，他像一匹餓狼一樣，瘋狂地撕裂對手的防線，全場砍下21分。

  最后一腳油門，轟了出去。

不是結尾的結尾

  今年夏季聯賽開始之前，我和陳磊說，你再打一場吧，在球場上給大家告個別。到時候請DJ謝明宏老師給說幾句，然后我們集體給你敬個禮，咱不搞復雜的，簡單點，但是心意得到。

  陳磊想了想，婉拒了，“球場上，球員就是主角，我退了，就得把舞臺留給他們。還是讓大家看他們的精彩表現吧，現在開始我就做一個重量級的江蘇球迷！”

  就這樣，悄無聲息，陳磊收拾行囊，回了北京。我注意看了一下，在那座他奉獻14年，奪取三冠的城市里，沒有人報道他。他將從此遠離江湖，不再廝殺。

  但是我知道，我們這兒的每一個人，都會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