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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壇+記者克韓報道

1、從最冷冬天到夏日童話

為了寫這篇世界杯往事，我翻開了自己的工作筆記。2006年世界杯，是我深度卷入的第一屆世界杯。此前的2002年世界杯，我已經(jīng)投入報道工作，但當時還在做國際新聞報道，不如2006年參與那么多。事實上，當年3-4月間，世界杯開始前，我已經(jīng)應(yīng)德國歌德學(xué)院的邀請前往踩點。當時我回來后，寫了一組特別報道，其中有一篇的題目就叫《德國人還在過冬天》。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當時去的時候德國還下了雪，更重要的是因為當時世界杯的氣氛并不濃厚。歌德學(xué)院柏林分院的陪同官員鮑里斯·阿貝爾當時和我解釋說，除了天氣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德國隊當時的成績并不被大眾看好。阿貝爾和我說：“德國國家隊已經(jīng)很多年沒贏過世界強隊了，最近一次民意調(diào)查就發(fā)現(xiàn)，只有17.6%的德國球迷認為日爾曼戰(zhàn)車會在今夏捧杯。對德國隊前途的不看好，自然導(dǎo)致世界杯熱只能逐漸升溫。”

當時，德國足球確實已經(jīng)低迷了很長時間。2000年歐洲杯，衛(wèi)冕冠軍德國隊一場不勝，小組出局。如果說那屆比賽還可以怪分到了死亡之組（羅馬尼亞、葡萄牙、英格蘭都是當時的強隊）的話，那2004年歐洲杯的一場不勝就小組出局實在是難以接受（小組對手荷蘭、捷克、拉脫維亞）。2004年夏天，沃勒爾引咎辭職，而大眾所看好的希斯菲爾德以及剛剛帶領(lǐng)希臘奪冠的雷哈格爾都拒絕接手，顯然是覺得任務(wù)太艱巨。

最終，是德國前主帥福格茨向德國足協(xié)推薦了克林斯曼。按照名記霍尼格斯坦（Raphael Honigstein）2015年的德國足球名作《重啟：德國足球如何東山再起并征服世界（Das Reboot: How German Football Reinvented Itself and Conquered the World）》一書所說，2004年夏天福格茨到美國度假，專門找到從1998年后就在加州頤養(yǎng)天年的前弟子克林斯曼聊天。在美國人最喜歡的燒烤席間，福格茨問了克林斯曼對德國帥位有沒有興趣，克林斯曼表示了興趣。

《重啟：德國足球如何東山再起并征服世界》

福格茨轉(zhuǎn)身就德國足協(xié)打了電話，次日德國足協(xié)就給克林斯曼打電話。幾天后，德國足協(xié)代表團和克林斯曼在紐約會面。在克林斯曼答應(yīng)接過教鞭后，德國足協(xié)找來他當年的隊友比埃爾霍夫當領(lǐng)隊。比埃爾霍夫推薦勒夫當副帥，而克林斯曼告訴老隊友，他本來就準備找勒夫，兩人不謀而合。

不過，在經(jīng)歷了初期的蜜月后，克林斯曼的聲望在2006年3月到了最低點。當時德國隊在佛羅倫薩舉行的友誼賽中1比4慘敗給了意大利隊。輸給意大利后2天，克林斯曼又飛回了美國，這讓德國媒體十分不滿。歌德學(xué)院陪同官員阿貝爾曾對我說：“克林斯曼剛上臺時，大家還對他很有信心，但他老留在美國，確實讓大家都很不快。”前拜仁球員埃芬博格甚至呼吁克林斯曼立即辭職，讓希斯菲爾德接手世界杯。貝肯鮑爾也對他提出了激烈批評——事實上，貝肯鮑爾當初是支持馬特烏斯上位的，但赫內(nèi)斯和魯梅尼格激烈反對馬特烏斯，對克林斯曼則表示支持。

世界杯就這樣在一種對德國隊期望不高的氣氛中開幕了。那個夏天，我住在斯圖加特、法蘭克福和柏林，經(jīng)歷了天氣從冷到熱（我剛到德國時是5月，只帶了襯衫的我當時快被直接凍死），世界杯氣氛從冷到熱，和德國球迷對德國隊從冷到熱的全過程。小組賽，德國隊全勝晉級。淘汰賽先勝瑞典，再點球大戰(zhàn)勝阿根廷，一舉殺入了半決賽。球隊的好成績打消了德國人對克林斯曼和球隊的疑慮，久違的夏日熱潮突然襲來，也難怪后來一部紀念德國隊在2006年世界杯的紀錄片，就叫《德國：一個夏日童話（Germany: A Summer Fairy Tale）》。

德國隊的好成績，也打破了多年的愛國禁忌。德國記者烏爾里希·黑塞那年5月去倫敦訪問，在和英國球迷交流時，走到窗邊談到了英國和德國的區(qū)別：“你看看你們的街上，幾乎每輛車都掛著圣喬治旗，但如果你在德國，絕對不會看到這個東西。”納粹時代的傷痛，讓德國人一直對愛國主義略有恐慌。社會心理學(xué)家斯徹狄威（Dagmar Schediwy）后來寫道：“大規(guī)模的愛國主義熱潮，在聯(lián)邦德國以前是看不到的，直到2006年世界杯。”

正因為激發(fā)了德國人的熱情，所以盡管德國隊最后沒有拿到冠軍，只拿到了第三名，2006年世界杯依然被德國人認為是成功的世界杯。德國記者黑塞說：“在那之前，我們不知道我們可以這么愛國，而不會有什么負面效應(yīng)。我們不知道我們可以對來自全球的陌生人如此開放和友善。我們不知道這些人會真的愛上我們的國度。我們甚至不知道有那么四周的時間，德國的天氣會如此陽光燦爛。”

順便說一下，《德國：一個夏日童話》在劇院公映時，頭兩個月就吸引了400萬人觀看，創(chuàng)造了紀錄片票房紀錄。而我至今仍然認為，那屆世界杯是我經(jīng)歷的世界杯中，組織工作最無懈可擊的一屆世界杯。

2、“幾何學(xué)紀念碑”

2006年世界杯最美妙的一個進球，發(fā)生在阿根廷對塞黑的比賽中。時間是2006年6月16日，地點是蓋爾森基興的傲赴沙爾克球場。在56秒內(nèi)，阿根廷場上除門將和右后衛(wèi)布爾迪索之外的9名球員全部參與了這粒進球，在經(jīng)過了25腳傳球后，由坎比亞索打入。《衛(wèi)報》多年以后在評點這個球時說：“看到多年辛勤努力凝結(jié)成一個轉(zhuǎn)瞬而逝但美妙的時刻，生活中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令人滿意的了。”

阿根廷當時的主帥是佩克爾曼，他在1994-2001年間，主持了阿根廷青年足球的一個黃金時代。在4屆U20青年世界杯上，阿根廷奪取了3個冠軍。這一天在蓋爾森基興的場上隊長索林、坎比亞索、里克爾梅、薩維奧拉、馬克西·羅德里格斯和在板凳上的艾馬爾，都是佩克爾曼曾經(jīng)帶過的弟子。

佩克爾曼的前任是“瘋子”貝爾薩，而佩克爾曼也很好地繼承了傳控的傳統(tǒng)。里克爾梅這個“最后的古典10號”的存在，讓2006年德國世界杯的阿根廷如此養(yǎng)眼。在對塞黑這球之前，阿根廷首輪對科特迪瓦就打出了一個連續(xù)傳球的進攻，最終由薩維奧拉破門。這足以證明，對塞黑這球不是偶然。

對塞黑這球，同樣是從對方腳下斷球開始。經(jīng)過反復(fù)的耐心傳球，先是推進到了右側(cè)，然后再傳回到了左側(cè)，再傳回到右側(cè)，再傳回到左側(cè)，反復(fù)的三腳傳球，阿根廷人牢牢控制著局勢層層推進，最終再回到右側(cè)，由克雷斯波和坎比亞索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踢墻配合，最后把球打入。《衛(wèi)報》說：“那種感覺，就像斯諾克一桿清臺拿到147分一樣。”

坎比亞索這場比賽并沒有首發(fā)，他第17分鐘入替受傷的岡薩雷斯（Lucho Gonzalez），14分鐘后他打入了這個被認為是阿根廷隊史最佳進球之一的好球。他后來說：“球從左路開始，移向中路，最后在右路完成。我們向前傳球，向后傳球……”

那場比賽，梅西打入了自己的第一個世界杯進球，阿根廷六球大勝，但所有這些成就都不能與這個進球相比。西班牙《世界報》盛贊這個球是“幾何學(xué)紀念碑”，坎比亞索后來說：“我當時還沒有辦法理解這個球的重要性，直到隊友們開始告訴我，這個進球他們每個人都碰到過皮球。我當時只記得薩維奧拉給了我球，我然后傳給了克雷斯波，而他傳出了一個完美的腳后跟傳球，所以我可以用左腳輕松地把球打入。”

看臺上的馬拉多納也為這粒進球陷入瘋狂

很多人認為，這是Tika-Taka興起的前兆之一。坎比亞索承認，此球是佩克爾曼訓(xùn)練的成果，“當我在電視上看到這個球時，確實令人感到難以置信。我們的主帥佩克爾曼總是鼓勵我們好好傳球，相互之間要倒起來。如果你再看一遍這個進球，你能意識到它是一個完美的進球：耐心、節(jié)奏的改變、傳球循環(huán)和突然一擊。”

對于那屆世界杯的阿根廷隊來說，遺憾的是他們在四分之一決賽中被東道主德國隊淘汰，佩克爾曼隨后辭職。而傳控足球的風格，最后由西班牙人發(fā)揚光大。

3、試圖控制命運的齊達內(nèi)

說到2006年世界杯，不能不提的就是齊達內(nèi)最后的驚天頭槌。這個事件發(fā)生2006年7月9日，法國和意大利的最終決賽進行到加時賽第110分鐘，當時比分依然是1比1。由于事發(fā)當時鏡頭已經(jīng)轉(zhuǎn)走，全球球迷都在看球場另一側(cè)，評論席也很少有人注意到馬特拉齊為何倒地，只有布馮等少數(shù)球員看到 ，然后布馮開始向助理裁判施壓。

對于事發(fā)經(jīng)過，當值主裁埃利松多后來接受了足球雜志《暴雪（The Blizzard）》的專訪，“當馬特拉齊倒地時，球在球場另外一端，我當然要跟上球。我吹了手球，然后球又回到了這個半場……這時候我看到了馬特拉齊躺在地上。我想等著看看他是否會自己起來……但他一直沒起來，所以我吹停了比賽。從我那個位置到馬特拉齊躺著的那個位置，大約有25到30米。所以我立即在耳機里開始問我的助理裁判。”

按照埃利松多的說法，他的兩個助理裁判都沒有看到發(fā)生了什么，“那時候我開始想怎么辦，很顯然發(fā)生了什么，但如果沒有任何一個裁判看到的話……就在這時候，坎塔萊霍（第四官員）的聲音在我耳機里響起來：‘霍拉肖（埃利松多的名），霍拉肖，我看到了。齊達內(nèi)對馬特拉齊非常暴力地一記頭槌，正中胸膛。’所以很明顯，當我走到事發(fā)地點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齊達內(nèi)必須要走人了。”

埃利松多還是詢問了一下第四官員坎塔萊霍，“那你知道齊達內(nèi)為何要那么做呢？坎塔萊霍答：‘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了頭槌。’當我走到事發(fā)地點時，我意識到球員們其實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除了布馮和加圖索……我走向達里奧（較近一側(cè)的助理裁判），但我知道達里奧什么也不知道。那為什么呢？因為這樣能幫助球場內(nèi)的人理解，大家都能理解你走過去，助理裁判會告訴你一些什么，幫助你作出決定。所以我走過去只是對達里奧說了兩句‘集中注意力，還有10分鐘，集中注意力’這樣的話，然后我轉(zhuǎn)身給了齊達內(nèi)紅牌。……這就是一個偽裝，但它包含著部分真相。”

賽后，法國隊主帥多梅內(nèi)克指責第四官員是看了比賽錄像回放才看到齊達內(nèi)頭槌動作的。如果這一指控成立，那么確實是違規(guī)的，因為當時國際足聯(lián)還沒有允許錄像助理裁判的存在。但埃利松多說：“世界杯比賽中，確實在兩個替補席之間，有一個監(jiān)控器。但它在后面，第四官員要看的話要退回十米才行。如果他真這么做了，現(xiàn)場觀眾肯定都看到了。他告訴我他看到齊達內(nèi)頭槌時，我就立即問他了，怎么看到的。賽后我又再次確認，他是看到了場內(nèi)還是看的監(jiān)視器，他一直回答我：‘我就是看的場內(nèi)，沒有牽涉到監(jiān)視器。’”

那么，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齊達內(nèi)為何要這么做呢？齊達內(nèi)賽后幾天接受法國電視一臺采訪時，強調(diào)馬特拉齊當時重復(fù)了幾遍臟話，“有時候言語要比行動更加鋒利，我寧愿被打一拳”。他拒絕透露馬特拉齊具體罵了什么，只是說臟話與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姐姐有關(guān)。

如果臟話與齊達內(nèi)的媽媽有關(guān)，那齊達內(nèi)的行為完全可以理解，因為他媽媽當時正在病中。英國幾家報紙通過唇語專家，得出結(jié)論，馬特拉齊罵的是：“你這個婊子兒子，恐怖主義婊子兒子。”但這一說法遭到了馬特拉齊的堅決反對，他甚至為此上訴英國報紙，并獲得了道歉和誹謗賠償。馬特拉齊后來說：“我肯定沒有罵到他的媽媽，我15歲時媽媽就去世了，到今天我談到媽媽都會很難受。”

那么，馬特拉齊到底說了什么難聽的話呢？馬特拉齊自己后來透露，當時齊達內(nèi)嘲諷老抓他球衣的馬特拉齊，如果想要球衣的話待會兒送他一件，所以馬特拉齊就回嘴說“我寧愿要你那婊子姐姐的”。馬特拉齊后來說，其實他當時都不知道齊達內(nèi)有個姐姐。在意大利賽場，這種問候他姐的垃圾話，一場比賽可能也要說個幾十遍，齊達內(nèi)也不是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球員，這次為何突然發(fā)飆了呢？

后來有好些人提出同一個理論，那就是齊達內(nèi)在第104分鐘的頭球被布馮擋住后，齊達內(nèi)知道自己完美謝幕的機會已經(jīng)失去了。比利時小說家陶森特（Jean-Philippe Toussaint）就專門寫了一篇叫《齊達內(nèi)的憂思（Zidane’s Melancholy）》的文章，里面說在那個本可以幫法國拿下勝利的頭球被撲后，齊達內(nèi)知道他已經(jīng)失去了“完成一次完美謝幕的手段、力量、能量和意志”，因為無法接受這種“無力感”，齊達內(nèi)決定“毀掉”自己的謝幕。換句話說，他決定用自殺的方式來結(jié)束職業(yè)生涯。他不是失去控制，而是試圖控制命運。

法國確實是一個盛產(chǎn)哲學(xué)家的國度。盡管在英國，很多人認為齊達內(nèi)完全不考慮集體命運，自私。但在法國，從當時的總統(tǒng)希拉克到市井小民，支持齊達內(nèi)的占絕大多數(shù)——根據(jù)民意測驗，61%的法國人在賽后就已經(jīng)原諒了他，52%的人說他們理解齊達內(nèi)的行為。還有哲人說：“就好像看希臘悲劇的最后一幕，英雄總是展現(xiàn)自己人子的一面，同時展現(xiàn)所有的偉大和缺陷。”這，或許就是文化差異吧。

但不管是那種文化，當最后齊達內(nèi)離場時，對擺放在球場一側(cè)的世界杯獎杯的驚鴻一瞥，因此留下的那張照片，依然讓人充滿了“那么近又那么遠”的無力感。那么多人對齊祖認同，是因為他們也都是生活中或多或少的傷心人吧。人生，總有這樣長歌當哭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