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

初次聽到宋衛平的名字，還是那一年反黑打假時。

那一年，由綠城俱樂部掀起的反黑風暴，引起了全國極大的關注。

2002年1月18日，我忽然獲悉宋衛平的和綠城俱樂部將在下午召開打假掃黑座談會，解釋綠城俱樂部揭露假球黑哨的內幕。

從朋友那里，我弄到了宋衛平的手機號碼，當時就給他撥了電話。宋衛平非常熱情，他大致給我介紹了座談會的內容和出席者的名單，其中有吉利俱樂部經理桂生悅，也有浙江省體育局局長陳培德。他在電話里熱情地邀請我，“過來吧，上海到杭州兩個多小時，你現在出發時間還來得及”。

我簡單搜索一下材料。泡了一壺濃咖啡，就直接趨車從報社出發，一路開往杭州。那時還沒有GPS導航，途中還打電話問了宋衛平車行路線，一路順利到達會場杭州浙江飯店。

已經來了許多人，不大的會場坐滿了人，熱氣騰騰，還有許多到許多國內同行。

與會代表慷慨激昂，痛陳假球黑哨。我特別留意了宋衛平和陳培德的發言，他們兩一個是揭黑者，一個更像是代表了官方。

宋衛平說，上賽季我們做過錯事，對球迷也造成了傷害，對此表示歉意。我們準備經受意想不到或意想得到的各種挫折和打擊，但綠城將在下賽季繼續戰斗，絕不能輕易言敗。

陳培德的態度出乎意料地堅決，他堅定地支持宋衛平，支持把打假掃黑的行動堅持到底。

會議開到很晚。當天深夜，在杭州世貿中心二樓咖啡廳，我還與宋衛平進行了一番長談。

話題從假球開始。宋衛平說：“當我們看到我們進了球，全場四五萬觀眾一齊起立歡呼時，我一點也不激動，相反坐立不安，因為這樣的進球是預先知道的，這樣的勝利是預先制造的！我這是在騙人呵！這與往豬肉里注水，給過期的大米抹毒油有什么兩樣？！”

“我們到后來實在受不了了，心態上受不了。我們確實給裁判送了黑錢，有些場次還做了對方球員的工作。但是靜下心我想，總是這樣做，何時是頭呵！”

“當我剛進入足球界時，便有圈內人士告訴我，要做‘這事’，還列舉了許多例子，甚至包括文革之前的聯賽。去年聯賽，我確實感到做與不做真是大不一樣呵。”

“我為什么要把這事捅出來？如果我退出足壇，我可能不講，讓這事過去，最后遺忘。但是我們沒有退出，我們還要存在下去，明年如何？要不要做？后年如何？大后年呢？這什么時候才能完呢？！”

我問他，你把這事捅出來，最大的顧慮是什么？

宋衛平的回答有點讓人意外：“最大的顧慮是裁判。裁判成了眾矢之的。他們實際上也是犧牲品。過去我們給他們錢。他們拿了錢，給我們面子，不坑、不黑，稍公道一些。現在我們卻一轉身把他們賣了，用中國人的江湖道義衡量，這確實不對，我們心里也難過。以后不會有人與我們打交道了。但現在講出來了，我們也輕松了，我無所謂了。現在，沖A、保級，甚至被消滅，我都無所謂。什么降到乙級后再買一個俱樂部？不可能，不會有人賣給我們了。”

“你想到過你等于自己把自己揭露出來，你想到過你可能負的法律責任嗎？你想到過你可能面對的刑事訴訟嗎？”

“想到過。說實話我已經自首了。我還作了進監獄的思想準備。我絕不會為自己作無罪辯護。如果我的入獄能夠改變足球界反道德反價值的觀念，這也值得。我還認定，像我們綠城俱樂部在甲B比賽中買通裁判，做假球，應該受到嚴厲的懲罰，應該降到乙級隊去！這一點也不為過。但同時，我還認為那些與我們一起搞假球的俱樂部，也應當受到同樣的懲罰。中國足球只有經過這樣的痛苦，才能獲得新生。”

“你知道你們和吉利引發的這場足壇風暴會有結果嗎？你將如何面對呢？”

“不知道。但是我會一直講下去。至于我本人，我將堅持我的原則，盡人力，走正道，聽天命。”

君子

綠城俱樂部掀起的中國足球打假掃黑浪潮，最后只是處理了一個裁判龔建平而不了了之。當時中國足協不希望在中國足球好不容易沖出亞洲、打入世界杯正賽時，又揭出這么一塊黑幕。最后足協給出的態度是，有問題的裁判只要主動向足協，坦承自己的錯誤，便既往不咎，有的問題太多，則是內部處理，這就給之后中國足球更大的假球黑哨潮埋下了伏筆。

2002年3月5日，中國足協裁委會在京舉行的2002年國家級裁判員研討班上，初步圈定了59人黑衣法官名單，與2001年甲級聯賽83名裁判相比，2002年入選裁判人數減少了24人。   2004年，甲A七個俱樂部向足協發起挑戰，要求獲得職業聯賽的更多權利，這在中國足壇掀起了很大的波瀾。但是，宋衛平和他的綠城俱樂部，卻在杭州按兵不動，靜靜地觀望。而七君子，尤其是張海很希望綠城的加入，因為宋衛平在中國足球也是一個有聲望的人。

有一天，我們通電話時，我向他轉達了深圳健力寶俱樂部董事長張海提出和他見面的要求，宋衛平欣然答應。

幾天后，在杭州宋衛平諾大的辦公室里，這兩人會面了，在場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我。本來，我期待這次會面這兩人會有更多的激情交流，因為他們對中國足球的現狀都非常不滿。

但在張海介紹了七君子的情況，滿心希望宋衛平加入時，宋衛平卻沒接話題，只是很直接的對張海說，“足球要改革，俱樂部要走向職業化，但是關聯的事情是一定要解決”。

宋衛平所說的關聯，是指張海手里既擁有健力寶足球隊，又投資遼寧足球俱樂部，這很容易會被人聯想有操縱比賽之嫌，在歐美足球俱樂部里面，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也許，宋衛平之所以沒有加入七君子，就是感到七君子隊伍還不夠純潔。

顯然，兩人談不到一塊，話不投機，不到一個小時就匆匆結束了，沒有任何成果。

為什么宋衛平堅持要把俱樂部關聯作為主要問題呢？這位儒雅的浙江商人，還是對俱樂部環境的純潔，抱有更大的期待。隊伍不純，舉旗不義。在而后我和宋衛平在一家小飯店里霄夜時，他提出了這個擔憂。

書生

盡管在生意場上沉浮多年，又在足球的大染缸浸淫多時，但骨子里他還是個書生，還是個理想主義者。我看到他對屬下要求極嚴格，他說綠城的房子一定要是全國最好的，他還拿出在安徽開發的一個樓盤設計給我看，除了戶型設計更滿足人們要求外，還有許多人文關懷的內容。確實，綠城的房子在國內口碑不錯，宋衛平很以為自豪。

后來，宋衛平把中國足球隊曾經的英國籍主教練霍頓請到綠城俱樂部當主教練，我再去杭州見到了宋衛平時，綠城已是發展得非常好，宋衛平的座駕也換成一輛黑色的奔馳600。 他看到我非常客氣，還為我設宴，并請來了一些浙江同行作陪。宋衛平氣色很好，妙語連珠，在飯桌上指點江山，很有遠大的抱負，同桌們頻頻點頭稱是。他告訴我，綠城不僅是要搞好一線俱樂部，更要在青訓上成為全國的典范，他相當自豪地對我說，有機會你去我們基地看看，絕對是全國第一！

宋衛平大學畢業后當過老師，是實實在在的儒商。他確實與一般的生意人不同。都說做生意，唯利是圖，但是在，宋衛平身上，我覺得他更多的是書生意氣。

比如說，假球黑哨并不新鮮，只要是在圈子里混，誰都躲不開，誰都很清楚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唯有宋衛平不同。他就像一個陌生人，對于這一切很新奇，也很驚奇，但是不愿意同流合污，于是，就有了那一場打假掃黑風暴。我相信除了宋衛平，沒有第二個人會來打這個假，掃這個黑。

他既痛恨足壇的假賭黑，并親自揭露，但是對于七君子挑戰足協，卻遲遲觀望，并不參與。這里面也許有理念不同的原因，但我更相信自視清高，理想主義的宋衛平不認為自己和七君子們是站在同一個臺階上。

提到宋衛平揭黑，不能不提到龔建平。裁判龔建平是宋衛平揭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犧牲品。最后，他因為受賄被判刑10年，2004年因患血癌而病逝。宋衛平派人專門去龔建平家慰問，并送去了慰問金。據陳培德透露，龔建平的去世對宋衛平打擊很大，他一直認為是自己害了龔建平，從此變得低調和沉默。所以有人說，在第一次打假反黑中，只有兩個受害者，一個是第一位退贓裁判龔建平；而另一個則是宋衛平，他一直都無法解開這一心結，始終活在內疚與自責中。

如何看待這件事情，如何看待這件事情中的宋衛平？從道義，情理，還是法律上來分析，都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我只能說，如果沒有當年宋衛平的揭黑，就沒有之后那一段時間假球黑哨的收斂；但是如果不是當時足協的敷衍遮蓋，就沒有之后更大規模的假球黑哨。足協的不作為，讓龔建平只是成了替死鬼。而足壇的惡行最后成了惡魔，給中國足壇遭受了更大的打擊，陷入了更深的低谷，整整10年！

遠方

在中超堅持了10年的綠城今年終于降級了。看臺上的宋衛平，顯得有些蒼老，頭發都有些變白了。綠城在足球的投入上，一直面臨著資金問題。綠城向來以青訓為自傲，經營模式有點像歐洲的中小俱樂部，以培養青年球員為主，然后變現。

這樣的經營思路在過去一直走得很順暢，綠城也一直活躍在中超的中游，一度還打入亞冠。但是近年來，中超土豪們紛紛崛起，大手筆購入強力外援，綠城的青訓路線明顯不支。雖然宋衛平，換了一個又一個洋教練，法國人特魯西埃，日本人岡田武史，韓國人洪明甫等，綠城仍然不可阻擋地走在下行的通道上，直至今年降級。宋衛平理想高遠，但是中國足球已經走入金元大廈，沒有足夠的錢就連電梯也上不了。當馬云寧投廣州恒大，而不愿意拉家鄉的綠城一把時，宋衛平很生氣，但也很無奈，如今的足球世界，確實是只有當下，沒有詩和遠方。

不清楚經歷這一次變故后，足球在這位宋老板，不，是宋老師心里還有多大的位置。

我只是希望，無論路途再艱難，也不要熄了心中的理想。